九州 · 斛珠夫人:第十四章 颯然成衰蓬 · 6 線上閱讀

「世子與皇上,是當年宮中最伶俐可愛的兩個孩子。世子被送進東宮與太子一同教養時才五歲,常常騎着小馬常與皇子們一同出遊。皇子中以皇上騎術最高,自然世子與皇上也特別親厚些。皇上少年老成,雖說樣樣勝過太子,卻因為母親出身低賤,處處受制,在宮中難得一個同齡友人,也便十分疼愛世子。太子對下人頤指氣使,靠近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歡看旁人騎馬射箭,常鬧彆扭不准世子與皇上出遊。」

玉衡說着,微笑着嘆了口氣,仿佛陷入了深遠的回憶之中。

「所以,每逢節慶,各皇子齊聚御前的時候,是皇上最高興的時候。旁的皇子都在討皇上與太后的歡心,只有皇上他拉着世子就躲到一邊去玩耍。皇上十二歲那年的大暑,四名皇子與世子均跟隨皇上往望山圍場夏狩。宮中凌人窖存冰塊的冰藏就在圍場外三里多地,皇上帶着世子甩開宮人,去冰藏玩耍,誰想巡山的狩人們見冰藏的鐵門半開,當是農人偷竊冰塊,便隨手關了門,將兩個孩子鎖在裡邊。待一個多時辰後找到他們的時候,皇上已經手腳僵冷不省人事,卻還將世子緊緊抱在懷裡,分都分不開。世子不過是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躺了幾天便好了,皇上卻休養了三個月。先帝本來是要重罰他們,見他們如此友愛,只好下旨,待凍傷痊癒後將兩個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後,這兩個孩子愈發好得什麼似的,一同騎馬練武,研習兵書,在棋盤上用棋子推演陣勢,像兩棵比肩的楊樹一樣,見風就長。若不是那場戰亂……」玉衡忽然說不下去,悄悄側轉了臉。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濕潤,微笑道:「謝謝你。」

「夫人,您知道嗎?」玉衡轉回頭來,指尖拈起海市脖頸間掛着的鑲水綠琉璃金扳指。「這是老清海公送給世子的,皇上當年討了好幾回,世子都不肯給他呢。」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頭對玉衡悽然道:「對不住,玉姑,我不能走。」

玉衡尚來不及收回拈着扳指的手,臉頰上便挨了熱辣辣的一巴掌,耳內轟鳴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來,指着玉衡的額頭厲聲痛斥。「好大的膽子!莫要以為你服侍了皇上這麼多年,便可以對主子不敬!」她揚聲喊道:「衛兵!衛兵!來給我把這老賤人拖出去!」

玉衡愕然捂着面頰,呆楞地望着海市。

衛兵遠遠聽見喧鬧,匆匆趕來,正趕上斛珠夫人大發雷霆,鮫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搖頭落淚。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殺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輕的夫人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盞,恨恨道:「你們把她拖出去給我好生看管,明日決不許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來,再慢慢收拾這張老皮!」

玉衡怔怔看着那張決絕而美麗的、孩子似的臉孔,猛然閉上了雙眼,老淚縱橫,順從地讓衛兵將自己架了出去。最後一名衛兵恭謹地為海市掩上房門。

琅繯依然跪在床邊,緊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懇地搖晃着她,海市卻闔着眼,久久不答她,終於勉力支撐着自己,坐倒在琅繯懷裡。

「好險……那茶……幸虧玉姑不曾喝。」海市的聲音越來越低。

任憑琅繯如何急切地掉着淚搖撼她的肩,她也不曾再回答過。

禁城極頂。

紫宸殿的重檐廡殿頂上風勢浩大,並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飄舞,直欲飛去。街衢縱橫如棋盤,屋宇如豆,廣袤帝都盡收眼底,直到視線為柱天山脈所遮擋。

「鑒明,解開那個延命之約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過讓我多半天壽命,白賠上你自己,並無意義。」帝旭俯瞰着開平門外,二萬叛軍蠕蠕如蟻,擁着十數輛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譁着向開平門撞擊過來。

方諸沉默有頃,忽然開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時侯你說的話。」

「什麼?」帝旭不曾轉過臉去,依然直視前方。

「那天,我們就坐在這兒,躲在吞脊獸和鴟吻後面偷看牡丹出嫁,你說你最喜歡呆在這兒無所事事,看着下面,覺得自己就是一隻鳥。」方諸眼裡有着溫暖的笑意。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帝旭昂然仰頭望天,嗅知血氣的屍鷲已然遠遠盤旋,伺機待下。他淺淡一笑,不再言語。

方諸笑道:「旭哥,還有時間下一盤棋。」

帝旭環顧腳下帝都,片刻,道:「走罷。」

金城宮內,宮人已逃避一空,箱匱傾倒,整匹的金翠綢緞堆積遍地。百餘盞白牛皮燈無人熄滅,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錯落於翡翠棋盤,勢力消長,侵吞傾軋,永遠困囿於經緯縱橫之間,是命運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盤殘棋間,數十年人生隱約崢嶸。

帝旭以手支額,指間玩弄着一枚黑子,態度閒雅。沉吟間,他倏地瞥一眼門外,道:「誰說還有時間下一盤棋?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說着伸手一抹,攪亂了滿盤棋子。

方諸哂了一聲:「老模樣,眼看要輸,總得找個藉口把這一局廢掉。」一面將白子逐一揀入翡翠樽中,一面漫聲道:「硝子,是你?」

現身門外的黑衣軍漢答道:「是我,總管。」

「是你的人?」帝旭收揀着黑子,問道。

方諸蓋上棋樽的鑲金翡翠蓋子。「不算是。」

「季昶的人?」帝旭亦將棋子收拾整齊,兩樽棋子齊整相對地擱在棋盤之上。

硝子走進門來,凜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個人。」

帝旭失笑,道:「這人倒有意思。」

「昏君。」硝子腰間長劍錚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於此,寧願自欺欺人,以身犯險,潛身羽林軍中十年,暗地阻撓昶王的密謀。可是,十年實在太長,長得讓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殺你毫不冤枉,卻是替天行道。」

帝旭霍然起身,廣袖飄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為何不降雷將朕殛殺,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數年亂暴之行,為何至今才有報應?」他將視線轉向硝子,眉目愈加飛揚,狷傲不可一世。「是朕親手殺了自己,與天何干?」

鼙鼓聲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那有如巨獸腳步般的鼙鼓聲,混雜着萬千呼嘯奔涌的人聲,使得帝旭手邊夜光杯內嫣紫的葡萄酒漾起重重細紋。仁則宮方向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着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捲過來。

帝旭回頭對硝子輕慢笑道:「留名史冊的人只能有一個,機會轉瞬即逝。」

「走到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遲。」門外站立着的男子抽出長刀,遙遙向硝子虛指。他背着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機暗殺,你可曾知道過有我這樣一個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卻一氣殺了二十來個家奴。你聽你主子的話,我的主子卻只是我自己。」

符義黝黑的面孔文風不動,手中金刀受殺意激盪,發出了幽幽的嗡鳴聲。符義身後的沉默人牆忽然被一個慌亂的喊聲撞開,圓臉矮胖的織造坊主事施霖擠將進來,踮起身體向符義耳語幾句。符義一貫平板如鐵的臉上竟顯露出明顯的震驚來,手中金刀劃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過一寸長短的脖子:「你敢發誓你說的是真的?!」

施霖哆嗦着女人一般紅潤飽滿的唇與遍身的垮肉,顫巍巍地說:「我、我怎麼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過一個早晨,京中就全傳遍了啊!」

「出去傳令,傳播謠言者,不論戰功、銜位、出身,全部視同陣前擾亂軍心,格殺勿論!」符義撤了刀,揪過施霖,將他一把向人牆中推去。如同一塊投入海中的石激起漣漪,越擴越遠。

一陣凌厲的劍風擦過符義耳邊。他愕然回首,見硝子已經向帝旭心口送去了電光石火的一劍。帝旭不閃不避,長身而立,揚起傲慢的笑。劍身深深地沒入帝旭胸口,一直從後心穿透出來。

人群嘩亂。硝子睜大了失神的雙眼,猶如親眼見到了此生最難以置信的夢魘。

待到他想到要將長劍抽回時,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脈。硝子聽見自己的尺骨與橈骨寸寸折裂的聲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邊的人卻猛然弓起了背。

虛空中,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穿過他的胸膛。起初並不覺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盤,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緩緩沁出血來。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已經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嘆了口氣,終於抬頭向帝旭露出一個笑容,唇邊的舊刀痕輕輕勾起。隔着罔罔如流水的歲月,一如他十三歲那年,與仲旭並肩張旗殺出帝都時,尚帶稚氣的面龐上那無憂無懼的笑容。六翼將繪卷上那弱冠少年頎長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猶可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