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十四章 颯然成衰蓬 · 5 線上閱讀

方諸的目光卻不曾落在鮫人身上。那抱着鮫人的少年,肌膚被海水浸得慘白,如一抹幽魂。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痛意。

她的瞳仁里有面鏡子,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靈魂。他熟悉那樣的眼神——十四年來,每日梳洗時,都能在鏡子裡見到。

「怎樣,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輕悅耳的聲音帶有三分戲謔。

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請您恩准,將海神送回大海吧!海中沒有了海神,便要蛟龍出沒、惡浪橫起……」他說不下去,淚流滿面,只有頓首不止。

索蘭亦抬頭急切道:「吾國大半國民依海為生,沒有海神庇護,景況不堪設想。懇請陛下念在兩國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請。」

吐火魯使臣更緘口無語,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顫抖。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後,一雙飛揚的鳳目中稍稍綻出冷厲的光。「除非你們與朕在此結盟,以海神之名誓約,只要鶯歌海與降南海一日不枯,你們與你們所有的子孫後裔便永不會派軍侵入吾國。」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咸表羨服。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褚史。本紀。帝旭》

「王,那顆星忽然變亮了。」牽馬的金髮男孩忽然指向天邊。

容貌挺秀的年輕男子在馬上揚起頭看向東南方天空。「啊。那是紫微,中原帝王的命星。」他微笑着,眼瞳烏中含金,下巴鬍髭薄薄鋼青,長發束於腦後,捲曲濃黑猶如冥河的波浪。

「那會怎麼樣?他會打到咱們鵠庫來麼?」男孩轉動澄碧的眼珠,叼着草葉問道。

「不會。」奪罕稜角分明的唇邊勾起一個冷淡的笑。「那並不是變亮——那恐怕是它最後的爆發。」

紫微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紅,隱隱搏動,如一顆心臟。

月過中天。海市抱着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黑髮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體。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着錦被,裸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勻淨。海市拿過衣袍披上,無聲爬行過去,單手握住領襟,俯身看着他的臉。

這個人的臉,線條驕傲。即使雙目緊閉,眼梢依然揚起,說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試探着將雙手籠住他的脖子,卻始終沒有收緊。倘若她在這張臉上划過一刀,傷痕只會出現在另一個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這個人,那另一個男子必先死於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親吻這個人,那另一個人,卻永遠毫無所覺。

帝旭睜開了眼,眼神明澈如堅冰。

「知道這十四年來,朕都在這張床上想着什麼?」

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頸間的雙手並未放開,反而加了一點力量。

「十四年來,朕朝思暮想,不過就是一個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瑩剔透猶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邊沒有燈,朕便無法入眠。即便睡着了,只要有人靠近身邊一尺,朕便會驚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間,是在地獄裡,待到八年過去,朕已經,不是人了。」

「萬民都在地獄,不獨你一人。」海市沉聲答道。

「庶民可以拋下田產逃進深山、可以抱着敵人的雙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遠在注輦,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來,「朕那年十七歲,空有一身武藝滿腹韜略,卻一個人都不曾殺過。父皇猝死,叛軍壓城,朕也畏懼啊。鑒明依約領兵前來助我突圍,可是、他那年也才十三歲。」帝旭平靜地躺着,每說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動。

「朕得負擔這一切。人民與兵士的生死溫飽、征戰的勝負,內訌與背叛、各路勤王將領的擁兵自重、要挾。朕不能恐懼、不能失敗、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戰亂的年頭,人間就是修羅場。那八年中,朕時常在想——」帝旭的眼裡,逐漸浮現一貫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劍都鑄為犁鏵、兵書都化為糞肥,會不會從此便太平些?——不行。人天生便會爭執仇殺,不過是因為殺的人多了,才講究起技法與效率,終於有了兵書與刀劍。怎麼辦?」帝旭仰視着海市美麗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經略出眾的將領。」海市顫抖着唇,聲音微弱。

「所謂名將,不過是出眾的殺人越貨頭目。沒有了他們,民間只剩下農夫的田塍之爭,鋤頭與板凳的毆鬥。不好麼?」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聲道:「你瘋了。」

「天下敢這樣想的人凡數百萬,也只有你一個敢這麼說。」帝旭笑意更濃,容貌在金城宮晝夜不熄的燈火下有着邪惡的英俊。「朕想活的時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想死,卻沒有人肯殺朕,即便向他們下了殺手,都無法將他們逼上反路。自古沒有宦官能做得成皇帝,鑒明於是做了宦官。他不願朕死,寧可替朕殺人,替朕承擔惡名。如果朕自殺,就得先殺死鑒明。」帝旭握住海市雙手,輕易將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間的淡薄酒氣。「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樣,不能親手殺死鑒明。你連傷他都不忍下手。」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無聲地流着淚。

「不要緊。就快好了,快了。」帝旭的手,撫過海市的發。

房門一開,門內堆積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滾過人的腳面,流轉着令人目眩的寶光。

琅繯似是哭得睏倦了,伏在海市懷裡,任華美的湛青鬈髮在遍地珍珠中四處流淌。蜷在身側的腳踝上,生着細小的鰭。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顆鮫珠細細對光觀看,卻驚艷地眯起了眼。單一顆珠子,恍如內有大千世界,光彩幻變萬端。那些珠蚌隱忍抱痛,匯日月潮汐之力經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與琅繯的淚相比,只好算作呆滯的魚目。

「這麼不吃不喝下去,不會死麼?」他憂慮地問道。

玉衡躬身回答:「只有斛珠夫人在的時候,才勉強喝一些海水。」

「怎麼不送到九連池去浸着?」

「回王爺,九連池珠湯內有珍珠粉末,仙人一旦靠近便傷心欲狂。」

昶王嘆了口氣,道:「那麼我去向陛下請求斛珠夫人隨行。」

為了將海神送歸居所,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安樂京出發,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夜裡,海市被輕輕推醒。她猛然坐起,環視四周,看見琅繯安然在她身邊睡着,方舒了口氣。

離開帝都的七日間,琅繯始終在海市膝上昏睡着,偶爾醒來飲幾口海水。人們亦無能為力,只得看着琅繯清涼濕滑的肌膚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澤,及踝的長髮間凝出了鹽霜,一把病骨輕如蝴蝶,恍然隨時要隨風飄走,卻又不肯海市與玉衡以外的人近身。她們只得不停輪流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這夜在行轅歇宿時,海市終於倦極,等不得玉衡回來便沉沉入睡。

「怎麼了?」海市轉頭詢問喚醒她的玉衡,見玉衡眼中隱隱含淚,不由心口一窒。

玉衡退後一步,在床邊正色跪下,雙手送上一疊衣物,道:「夫人,您走吧。」

海市翻動那疊衣物,都是男子裝束,神色愈加銳利。「走?你要我去哪?」

「夫人,今日中午近畿營副將符義軟禁了大將賀堯,現正集結兵馬,明日凌晨即將領兵二萬徑犯禁城,擁立昶王。」

「什麼?」海市失聲。琅繯被驚動,亦惺忪地張開了眼。

玉衡將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頓首道:「事起突然,張承謙將軍正在設法解救近畿營大將賀堯,取得兵符。明日我們便可抵達海邊,上寶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國使臣,以及各人親隨,他們一定會乘機對夫人不利,夫人此時不走,就再難有機會了。」

海市凝神瞧了玉衡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來你也是義父手下的人麼?」

玉衡聞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紋路。「奴婢不過是個看着皇上和世子長大的老宮人。」

海市點了點頭,將玉衡拉起,讓她坐在床邊,問道:「玉姑,你能將消息火速送回帝都麼?」

玉衡答道:「能。消息此時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達帝都。」

「好。你便讓他們在民間散布流言,就說——」海市眨了眨眼,「就說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颶風,舟毀人亡。如此一來,若是帝旭被殺,皇室血統便就此斷絕,叛軍之中為了爭奪權力,勢必要先來一場內訌。快去。」

玉衡深深頷首,旋即出門傳信。片刻之後,玉衡推門進來,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發。」

海市亦稍舒了口氣。「唯今之計,也只有如此,趕不趕得及,這就要看天命了。」

玉衡取過那些男裝,道:「夫人,玉衡這就伺候您換裝。」

海市卻輕輕擺手。「不急。行轅外有兵士守衛,丑時三刻趁他們交接再走不遲。」

「是。請夫人休息,丑時奴婢會喚夫人起來。」玉衡說着,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喚道。

「是。」

海市替琅繯理了理頭髮,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義父他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

玉衡一怔,隨即展開了溫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