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十四章 颯然成衰蓬 · 4 線上閱讀

立春前,西南各國使臣麇集虹州,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順便捎來了鵠庫變亂的消息。左菩敦王奪洛銳意併吞迦滿,遭迦滿人抵死反擊,一貫的夙敵右菩敦王額爾濟更將兩名女兒許配與奪洛胞弟奪罕,派軍扶助奪罕篡取王位。左菩敦部在兩面夾擊下節節敗退,奪罕手刃奪洛,篡得左菩敦王位。

「邊疆平靖。每一份邊牒都是邊疆平靖。從冬至到立春,邊疆沒有任何動靜。」昶王聲音不大,太陽穴卻隱約浮動着青筋。「惟有這一份不是邊境平靖,竟然是奪洛的死訊。」一份緞面摺子啪地摔到符義面前。「沒有奪洛在黃泉關佯攻,以我們手中的兵力,對付近畿與羽林軍太過勉強。」

「王爺。」符義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這回護送使臣進京的武將乃是我在黃泉關的同袍,兵士中亦大多是我的舊部,再加上近畿營中我直系二萬餘人,善加運用已經足夠。如今方諸的養子養女俱已失去兵權,羽林軍亦不足懼。王爺不妨尋個藉口出京去,待屬下將京中打掃乾淨,省得許多口舌是非。」

「護送使臣的武將,叫什麼名字?你對他可有把握?」昶王眯起的眼裡閃過精光。

「那人名叫張承謙,平民出身,是郭知行的舊部。」

「——也好。昨兒個夜裡那些信奉海神的愚民已經來過了。」

「哦?」符義稍稍動容。昶王私下一貫稱呼注輦人為「信奉海神的愚民」,可謂厭惡已極。他少年時被送往注輦充當質子,飽受冷遇,難為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謹慎持重,明敏好學,在宮廷中保全了自己。十三歲上,儀王叛亂,季昶母舅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並變賣金珠,購置糧秣送往虹州,尚要受注輦官員譏諷盤剝。隨着仲旭勢力逐漸坐大,勝局初定,注輦人對季昶態度方熱絡起來。早年輕視昶王的注輦使臣蒲由馬更藉機希求攀附,送來一張上好絲緞扇面請昶王賜字,昶王亦不推辭,揮毫而就。蒲由馬得意洋洋將扇面配上扇骨,四處示人。注輦人不識中原文字,多半曲意敷衍兩句便罷,隨行的五千名羽林軍見了卻不免暗自好笑——季昶題的乃是「前倨後恭」四字,確是鐵劃銀勾、神完氣足。

帝旭登基後,昶王提出要返回褚國,注輦不僅立即放行,另贈送了大量寶貨,進獻公主緹蘭。二十一歲的昶王那時便深知韜晦之道,將八年之亂中一切功勞推到湯乾自名下,自己擺出一付放蕩模樣,避過了諸多耳目。

「我對那人說,他們開出的一應條件都算上,再加一條,殺了蒲由馬,我登基後便考慮由褚國國庫吃回黃金。」昶王露出慵懶的笑容。「蒲由馬已經近七十歲,也夠本了。」

執事送進信箋來,昶王匆匆瀏覽,濃秀長眉猛然一抬,看着符義。「宮中傳來的消息,淳容妃失蹤了,皇上並沒有下旨搜尋。」

少年將右拳浸入海水,熒白的珠光從指縫間隱隱透露出來。他展開手掌的動作,緩慢得就像是恐懼着自己掌心內的東西。手掌終於完全攤開,發光的東西,是兩個縱列的文字。

琅繯。

少年美麗的眼睛,冷凝晶澈。

大半輪明月自波濤盡頭升起,細碎白浪勾勒出蜿蜒綿長的海岸。少年解開衣帶拋在腳邊,接着褪下整身青布衣裳,露出一身青灰光澤的鯊魚皮水靠,舉步走入海水。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涼潤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擁抱上來,直到沒頂。海市昂起頭,頭頂兩尺的水面如同鏡子般映出她的容顏,倒影中依稀看見月華粼粼,有如星光。她還能呼吸,幼年時鮫人留給她的印記仍有魔力。於是她繼續向海的更深更黑暗處走去,直到走進了洋面下巨大溫暖的水流中。洄游往蓬萊方向的虹鯛與鯡魚群仿佛萬千候鳥在天空翔集,斜斜飛掠海草叢林的林梢。水流強勁有如狂風,好象稍稍用力扑打雙臂,就能飛翔起來。海市看了看掛在胸前琉璃盒子內的小小司南,一蹬雙腿便離開了海底,乘着洋流,讓它帶她去到她想去的地方。

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雜陳,樂舞麇集。尼華羅、南毗、注輦、錫甫、央吉塔、吐火魯、迦滿七國使臣均應邀而來,齊聚鈞雷宮正殿。

帝旭身着黑緞四金團龍伴日月五色雲與萬壽篆文弁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眉目揚峭,神情莊靜。

緹蘭着五色雙鳳襢衣,破格與注輦使臣索蘭同坐於右上座。索蘭身份高貴,是注輦王之幼子、淑容妃緹蘭的同母弟。緹蘭常年不通故國音信,此時不免十分欣悅,雷雲般濃黑的眼眸里含着淚,握住弟弟的雙手,以注輦語絮絮傾訴。

昶王則居於左上座,身穿雙肩龍紋朱袍,與央吉塔使臣相談甚歡。尼華羅與吐火魯二國使臣卻皆神色不安,無心宴飲。酒過三巡,尼華羅使臣波南那揭終於按捺不住,向注輦使臣索蘭注目片刻,索蘭亦答以眼色,隨即向帝旭舉起手中玉尊道:「陛下,聽聞貴國近日將海神迎入宮中奉養,可有此事?」

帝旭自青玉冕旒後含笑望着索蘭,淡淡答道:「有。」

殿上諸臣均露出訝然神色,交頭接耳。

波南那揭強壓着心中驚駭,拱手道:「那真是可喜可賀。吾國與注輦、吐火魯均倚重海路貿易,篤信海神。既然海神降臨貴國,吾等乞望親見海神法相,為吾國商旅祝禱平安,還請陛下玉成。」

帝旭轉頭低聲詢問方諸。方諸俯首道:「鐘鼓鳴報,半刻前已過繼翰門。」

波南那揭尚記得上回覲見,正是這個宦官給了他好大一個難堪,於是悶悶地飲下一口醇酒。

「是麼?」帝旭笑聲清冽如玉。「波南那揭大人,您往南邊看。」

此言一出,殿內百人均側首向殿門方向探看。

鈞雷殿位于禁城中軸,向南可俯瞰整個禁城外廷,再向北則是朝議正殿紫宸殿,以及分隔內宮與外廷的寧泰門。此時流雲蔽月,南天天色微紅,自禁城正門開平門到鈞雷殿前,九里宮室均未點燈,沉沉夜色中只見琉璃殿頂相接如海,當中破開一條正道,稱為雲道。

波南那揭站起身來極目遠望,卻不見一絲動靜,困惑中回頭看向帝旭,帝旭雖是含着笑容,斜飛入鬢的濃秀眉毛卻猛然一揚,眼神凌厲起來。殿內驚聲喧譁。

禁城依山勢而建,以紫宸殿為巔峰,鈞雷殿高度僅次紫宸殿,從殿上便可看見開平門。

闊七丈、高五丈的開平門正緩緩左右打開,門縫中紅光升騰,是簇擁的火把,一騎自門中奔馳而入。雲道兩側石制燈盞均用火引連接,一經點着,燈火便如兩道龍潮,向鈞雷殿方向一盞盞依次亮起,蔚為壯觀,而引領着燈火潮頭的,便是那勢同雷電的一騎。馬蹄過處,五道禁門一一轟然開啟,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七殿燈火依次亮起,璀璨如巨大珠寶。轉眼,那一騎如飛,已到鈞雷殿下。馬上原有兩個人,少年躍下鞍來,將蒙面的另一人抱在懷中,展開輕功身法,足不點地奔上殿來。

末席處,一名虬髯漢子霍地站起身來,喃喃驚道:「海市?!」昶王側目看去,那正是此次護送使臣入京的黃泉關參將張承謙。

幾乎是在同時,波南那揭大呼一聲,顧不得穿鞋便跣足跑出席位來。少年輕捷地掠過波南那揭身邊,帶過一陣海腥味。波南那揭回頭看時,那少年已站在了上席的帝旭面前,發梢凝結鹽花,神色傲岸。少年懷中的人從頭到腳用濕布裹着,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殿內一時靜得,連百餘人的呼吸心跳之聲都消滅了。

「捉到了?」帝旭挑起一眉問道。尼華羅、注輦與吐火魯三國使臣與隨人均變了臉色。他們國中以鮫人為海神,地位崇高,他國平日不敬鮫人,在他們看來已是異端,何況對神明使用大不敬的「捉」字!

少年不多言語,只是將懷中那人臉上的濕布揭開。布巾一解,湛青鬈髮頓時傾瀉垂地,過了片刻,鬈髮中有什麼東西微微豎起——是一隻尖薄白皙的耳。少年單手抱着那女子,讓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將濕布層層剝除,露出灰白的濕滑肌膚來。女子站立不穩,雙臂緊緊纏住海市的脖子,離那女子最近的波南那揭立刻嗥叫起來。女子的雙臂上隱隱生有龍鱗紋,指間有晶藍明透的蹼膜,與尼華羅國中海神造像模樣逼肖。女子蹙緊湛青的眉,大得驚人的眼睛迷茫地睜開,疑惑環視四周。

即令是帝旭,亦不禁低低驚嘆出聲。

那女子湛青的眼裡,只有烏珠不見眼白,目光流轉之下,銀色的虹膜反射出七彩珠光,猶如旋渦。

衣襟飄拂、雙膝落地之聲四起。尼華羅、注輦與吐火魯三國的使臣與隨人紛紛離座,來到殿中,向女子虔敬地行跪拜之禮。女子以濕透的鮫綃衣袖遮掩口鼻,一顆淚,華光閃爍地跌墜下來,落地時已彈跳起來。是鮫淚珠。女子將臉埋回海市的懷裡,澄泥地磚上響起丁冬之聲,宛如樂音。定睛看時,原來是無數鮫珠從海市懷中紛紛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