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十四章 颯然成衰蓬 · 3 線上閱讀

褚國黃金礦脈豐富,冶煉精粹,市面流通卻多是銀與銅,黃金大半藏入國庫,不見天日。即便如此,天下黃金仍有十之七八出自褚國。天享十三年,地方繳入國庫的銀兩終於無處堆放,於是全部設法向南方諸國兌換成黃金,使得金價一時飛漲,居高不下,西域商人紛紛攜帶黃金鉅萬趕往帝都,中原人稱之為金客。即便各鄰國在邊關設立諸多關卡,黃金依然無法控制地流向褚國。

今年夏季,褚國國庫內連黃金亦已無處堆放,司庫監上奏摺請求擴建庫房,帝旭略掃一眼,御筆硃批,今後十年賦稅全免,命將國庫一半財貨取出用於修建各地堤壩與義倉,司庫監主事當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氣。有進無出,守財奴耳。」

僅僅七月下半月中,國庫內流出的黃金數量已達到國內流通黃金數量的三分之一。起初數日,各鄰國尚且欣慰金價即將回復正常。誰想金價很快跌破天享十三年市面五十兩銀兌一兩金的平價,依然一路暴落,始終沒有要停的意思。各國剛剛吃回國庫內的黃金轉眼價值驟降,市面上竟有二十七兩銀兌一兩金的荒唐事。西域與南疆的十數個國家,就這樣生生失去了小半財殖,民心浮動,街談巷議中老幼婦孺均激憤難當。

其時西域金客依然在絡繹進京,消息快的半途便掉頭折回,已抵達帝都的那些金客不忍將當初高價收購的黃金賤價賣出,乾脆在帝都購置屋舍奴婢,安心住下等待金價回升。可是亦有不少西域人急於將黃金脫手,中原商賈乘機極力壓低價格,叫他們吃了大虧。那些急於脫手的金客,多半是當初為了投機,在故鄉質押了房產、借下高利貸,收購黃金至中原販賣,可是,一路擔驚受怕保全下來的黃金,如今已低賤至自古未有之價格,眼看無法按期償還故鄉債務,絕望已極。數月中,帝都街頭觸目皆是獨坐愁飲的西域金客,自殺者亦為數不少。各國使臣均已召集死難家屬,準備出發前往安樂京。

西方諸國仍在寒冬季節,不克立即前來,尼華羅地處南方,使臣亦抵達最早,名義是來處置安葬與僑民事務,並覲見帝旭,實則隱有興師問罪之意。

帝旭含着冷然蘊藉的笑,看波南那揭慷慨陳辭,始終不發一語。

主客郎中的膝彎在袍服內顫抖。當年寡言少語、明敏果決的少年旭王,為什麼會變得如此令人膽寒?

帝旭沒有侵略鄰國的趣味,兵員糧草方面亦不曾聽說什麼動靜。如此剝掠他國,不是為了拓展疆土,卻不過是玩了一場兒戲——以天下為泥盆、以庶民為蟲蟀、以國帑為賭金——怎樣一場豪奢的兒戲!而那手拈鬥草的人,即便逗弄到了興頭上,也不曾仰天長笑,只是如此不發一語地賞玩着盆內的三尺風波。

「波南那揭大人,朕聽聞貴國中以鮫人為航海守護之神,絕世之祥瑞,正如吾國傳說之天龍,是否真有此說?」澄澈的男聲,如水晶相擊,在殿內幾乎要起了回音。

波南那揭料不到帝旭沉默良久,開口便是這樣一句,困惑之下,只得簡單答一句:「是。」

「大人可曾見過鮫人?」

「不曾。」

「那麼,待開春後各國上使齊聚安樂京之時,請大人來宮中同賞鮫人罷。」

波南那揭手中的暖爐猛然鏘朗一響,幾乎要站起身來。「鮫人乃是仙人之屬,可遇不可求,怎能拘禁於宮闈之中?」

海市垂於身側的手,無聲地握緊。完好的右掌心裡陣陣疼痛。

帝旭微笑不語,瞥了身側侍立的男子一眼。

方諸頷首,旋即將目光投向波南那揭,神情平和,言語中卻挾着巨大的威壓。「將祥瑞迎入皇宮供奉,是吾國的國運昌隆。大人莫非要質疑吾國國運麼?」

波南那揭言語吃虧,面色通紅,可惱的是金價交涉亦未有結果,只得雙手怫然交握,答道:「哪裡。小臣屆時定來朝賀。」

方諸稍稍側目,海市正從帝座的另一側望着他。仿佛搖搖欲傾的接天樓台被砍斷最後一道支柱,她的眸子裡,有什么正在轟然崩壞。

帝旭含笑的眼光在波南那揭身上繞了一圈,又兜回了海市身上。

那半個月,帝旭都不曾臨幸鳳梧宮。

帝旭對新冊的淳容妃方氏愛寵有加,是朝中盡人皆知的事實。鳳梧宮原是太后居所,富麗堂皇堪與金城宮比肩,後被賜予鄢陵帝姬居住。帝姬事發後,鳳梧宮空置十年,又被賜予這位別號斛珠夫人的淳容妃。

角樓敲響了淒清的梆子,亥時已過。

女官門外稟報,今夜皇上獨宿金城宮,各宮嬪妃晚妝可卸。

門扉開啟一線,海市搖頭,前來為她梳洗的宮女只得原樣捧着瑪瑙盆退下。

宮室軒敞空寂,螺鈿珠玉在燈下隱約閃爍。

海市端然正坐於榻上,指尖纏繞的松石鏈子下懸着掐絲瑵琺瑯薰球。她抬高了手,讓薰球垂在眼前,另伸出一隻手指輕輕一彈,鏤空薰球便如同一個小小的渾天儀飛快旋轉起來,三層圓軸內的香杯卻始終不曾傾倒。焚的是龍涎香,尤帶蜃氣樓台之餘烈,球內飄出的淺翠篆煙依然在空中凝結不散。她拔下發間金簪,伸入煙縷中,緩緩將翠煙破為兩道,然後是四道、八道,最終支離破碎,經她一吹,恍如滿捧空幻的羽毛四散無蹤。

晚來風吹得窗扉作響,海市無聲嘆息,終於丟開薰球,起身向窗前走去,在窗紙上投下盛妝環佩的剪影。

她伸手挽起紗簾。

夜晚的禁城黑影幢幢,廣大靜寂。想六百餘年來,多少捲簾美人曾經投影此窗,而後消散於杳杳流年之中。

美人剪影在窗停了停,眼睫翕動如蝶,而後終於打開窗扉。

檐下風馬響動,倒懸的黑衣人影並不閃避,反而坦蕩蕩與海市對視。

「你要守到什麼時候?」海市泛起了輕淺的苦笑。

「守到小公子不逃為止。」硝子答道。

小公子?宮妝女子唇邊苦笑更深。她哪裡還有小公子的模樣?堆雲雙環髻,左右各押一朵盛放的葛巾牡丹;修眉聯娟,額心垂着攢七寶夜明鮫淚珠;唇染胭脂,身披牙白錦織孔雀紋翟衣,領襟內隱約露出一點紅痕。

她微微嘆息。「你回去告訴那個人,但凡他一日要我親手捕獵救命恩人,我便一日要逃。即便刀逼着我到了海邊,入了水,你們也就無能為力。」

「小公子您也知道,這兩年為着黃金一事,周邊諸國多有不滿。除了迦滿與鵠庫正在交戰,無暇顧及之外,其餘的都已多半暗地裡有了動作。」硝子低聲道。從硝子那些言語中,海市仿佛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正冷冷重疊於後——嗓音醇淨平緩,唇邊的舊刀痕一定正微微揚起,成為一抹笑意。「南方各國皆視鮫人為航海通商之守護神祗,我國中若有鮫人守護,多少能有懾服之效。儀王之亂平靖尚不足二十年,眼下正值民間金銖籌算混亂,只要有數月的外征內亂,國體崩毀百姓塗炭之大勢即難以挽回。難道小公子要犯下這六千萬人命的罪愆麼?」

「你錯了。」海市昂然地揚起頭,冷冷睨視着硝子,仿佛是在對硝子身後的那個幻影說道,「何必自欺欺人?將六千萬人拖下深淵,那只能是皇帝的罪愆。」

硝子微微一怔,很快平靜了心神。「令堂老夫人此時怕是已在來京的路上,待小公子迎回鮫人,便可團聚。」

「你們、竟然——!」海市驚怒已極,探手腰間,卻尋不到慣用的長劍。

「老夫人聽說小公子在京中做了富貴人家的繼室,迎老夫人來京頤養天年,想必心內欣慰得很,總想早一刻見到您回京罷。」硝子說罷,倒懸着拱手為禮,繼而將身子向後一仰,雙手反抓檐頭,無聲無息地上了殿頂,幾個提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海市定定立在原地,紗帷在冬夜的料峭寒風中飄舞。

次日晨早,女官進來侍侯更衣時,發覺宮室內空無一人,金珠瓔珞與白錦翟衣凌亂委棄在地,兩朵怒放的折枝葛巾牡丹經了一夜北風,已然萎謝失色。

奪罕,鵠庫左菩敦王奪洛幼弟。糾合右菩敦部、迦滿國,篡左菩敦王位。奪洛戰死。左菩敦部牧場、牲畜歸於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