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十四章 颯然成衰蓬 · 2 線上閱讀

帝旭眼裡含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方諸唇邊的舊刀痕驀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個沉重的決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隻手。而後,緩慢而堅定地收攏,握住了自己的衣襟,從她手裡一寸一寸抽回。然後轉身離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樣一寸一寸,從身體裡抽離了。眼前世界無聲崩壞、風化,留給她的只有漠漠的空白。

「看見了?」嗓音清冷,指尖卻溫暖,慢條斯理划過她的下頷,在唇畔流連。

海市猛然驚覺,短促地抽了一口氣,向後退去。

帝旭微笑着進逼一步。「鑒明他,永遠不會違逆朕。」

海市再退一步,已踏入了水下的階梯。

帝旭抬起一隻手,向手背咬了下去,而後,帶着惡意而狷狂的笑容伸到海市面前。那上面平整如初,連齒痕亦不見一個。「這傷口,不在我身上,流出來的亦不是我的血。」

海市連退數步,不慎踏着了衣袍的下擺,眼見得要倒在齊腰深的水中,卻被帝旭搶上一步,攔腰攬住,魔魅的雙眼望定了她。「知道是為什麼嗎?」

那雙眼裡漾過了冷厲的笑紋。「你以為開國之初,方晉憑什麼功績能成為本朝第一位異姓王公?你以為每一代方氏清海公世子憑什麼要送入宮內與皇子一同教養?自方晉起,清海公爵位傳承至今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三代,我褚氏帝王傳承至今不多不少也是五十三代,為什麼?」他幽冷的眼逼近了海市。「六百七十多年來,清海公幾乎沒有一個得享天年。戰死、病死、溺死、毒死、雷殛而死、無故暴斃,死法千奇百怪,滿門孤兒寡母,為什麼?——因為,方氏是褚氏的柏奚。」

海市清冷的目光直視着帝旭俊秀飛揚的面孔,卻不說話。

「不錯,如你所想到的,就是那種柏奚,代人承受災厄的柏木人偶。」

海市閉目蹙眉,片刻之後再張開眼,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苗。

帝旭不緊不慢地繼續說下去。「清海方氏血統奇異,世世代代是褚氏帝王的柏奚,亦只有方氏之子能做帝王的柏奚。帝王與清海公之間親厚往往更勝血親,清海公世子也往往與太子被一同撫養成人。每個帝王即位登基之後,即舉行延命秘儀,清海公便從此成為柏奚,代帝王承擔一切病痛、天災、詛咒。千秋功名與萬里河山,那都是帝王的,清海公則得到榮華、族蔭、聲名……以及雙倍的災厄與苦痛。只要清海公還在,帝王便不會死。有時候清海公死了,帝王還活着,亦不可尋找新的柏奚,那時候,帝王就必須親身承擔自己的災厄。」

「上一任的老清海公比帝修多活了六年。」海市道。

帝旭露出了冷峭的笑。「那樣的事情,偶爾也是有的。那時候,包括與流觴郡接鄰的三郡在內,全國十四郡已有九郡揭起反旗,如果老清海公被殺在先,父皇亦難免一死。在褚奉儀脅裹下,老清海公為保全流觴軍戰力,不得不假意答應加入叛軍,依照褚奉儀的命令解開了延命之約,父皇便受術法反噬而死,當然,對外聲稱是病死。本朝五十三位帝王中,被解開的延命之約反噬而死的共有十七位。」

海市冷笑。「方家亦為你們褚氏犧牲了五十二位清海公,對付那些反叛的柏奚,你們的手段亦不見得會如何仁慈。」

「不錯。我們兩家,與其說是羈絆深厚,」帝旭輕嗤一聲,「不如說是互相欠下了累累血債,冤冤相報,從此不可分割。」

「可是,義父他已是宦官,方家在儀王之亂中遭滅門之災,不會再有傳人了。」海市稍稍推拒,卻掙不出帝旭的懷抱。

帝旭自顧慢條斯理地說下去。「鑒明他本該是伯曜的柏奚。父皇當年暴斃,尚來不及將這秘密傳予伯曜,伯曜也就那樣窩囊地自縊了。老清海公戰死、方氏滅門時是麟泰三十二年,距朕登基尚有兩年。那年柔然城下一役,慘烈僅次於後來的紅藥原合戰,放眼望去,猶如整個人間墮入了修羅道。朕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命懸一線,阿摩藍將朕從敵陣中拼死搶回。那時鑒明統帥西軍,與本陣隔絕消息,過了一日一夜終於完成合圍全殲叛軍,與本陣會合。伯曜迂腐,叔昀早夭,季昶之母聶妃與朕的亡母爭寵多年,只有鑒明他從小與朕最是親厚,倒勝過這些兄弟百倍。得知朕重傷瀕死,他縱馬直闖中軍大帳,衣不解甲照看朕十三天。朕剛回復意識,他便破了規矩,與尚未登基的朕結下了延命之約,代朕承受重傷之苦,宣稱身染惡疾,臥床半年才得康復。鑒明身上那些傷,本該有一半在我身上。」

清晰地感覺到懷裡的女子身軀更加僵直,他含着晴明的微笑,更加殘忍地敘述下去。

「知行和七七是我殺的。對阿摩藍、大成與蘇鳴下手之前,鑒明他攔住了我。他要替我做這些事,好保全我這一雙乾淨的手。」

秀長的食指撫過海市頸側,繞開她脖頸間用鏈子掛着的鑲水綠琉璃金扳指,優遊輕柔地一路向下。海市面色慘白,緊咬住下唇,輕微地戰慄着。

「他自小就是這樣,多麼厭煩的事,只要是為了我,亦能忍耐着做得滴水不漏。至於下代、再下代的褚氏帝王,他倒毫不在意。他為我做的遠遠多於柏奚該做的,可是,想必鑒明他也厭惡着這樣代代相欠的生涯。鑒明他比我聰明——他乾脆就這樣斬斷了方氏的血脈,世上從此不會再有帝王的柏奚。」

帝旭忽然笑了,將她一把橫抱起來。

「走吧,咱們可不能這樣濕淋淋地去見尼華羅使臣。」

妃年十六,男裝戍邊;次年隨駕冬狩,帝艷之,召入宮,封淳容妃,愛寵甚隆。

——《褚史。后妃。斛珠夫人》

雪後初晴的天氣最是寒冷難耐。盛夏季節,小黃門們每隔四個時辰便向宮室地磚下的夾層內灌入冰水,使室內清涼爽快,入冬之後,便改為灌入熱水,今日為有尼華羅使臣波南那揭到訪,殿內更着意加了數個精巧炭爐,滿堂溫暖如春。

小黃門已經清晰地覺出脖頸里一道熱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來,波南那揭卻還緊緊捧着他的暖手爐子,面色鐵青,如覆了一層嚴霜。「貴國的君王若不願紓尊相談,大可以堂堂正正拒絕接見小臣,如此宣召在前,冷遇在後,莫非是欺我尼華羅國小勢弱?」

尼華羅氣候溫暖幅員遼闊,菽麥一歲三熟,周圍吐火魯、錫甫諸國皆附庸其後,使臣自詡國小勢弱,語氣已近乎譏諷。小黃門滿身熱汗登時就要冰結起來。半個時辰來,他生怕應對不周鬧出亂子,始終唯唯諾諾對付着,這回怕是要對付不過去了。正焦急時,忽然聽見殿內玉座的屏風後傳來腳步聲,立刻喜上眉梢。

波南那揭亦怒意稍解,起身整肅衣冠。

從屏風後轉出的人影,卻令陪同使臣的禮賓主客郎中瞬間變了面色。波南那揭看見的是個姿儀清貴神情端凝的男子,雖只是穿着宦官衣裝,卻令人不由肅然注目。主客郎中卻目不轉睛地盯着男子腰間的腰牌。華貴的金紫穗子髓玉孔雀紋腰牌,分明是正一位大臣的品級。這樣的尊榮,在宦官中不再做第二人想。

昨日冬狩中,內宮鳳庭總管方諸十四年來初次現身於群臣面前。這傳說中權勢煊赫的內臣披着厚重紫貂裘,風帽將面容遮掩了大半,即便在鷹狩中曾脫去裘服,亦只不過是一刻長短,直到此時,主客郎中才看清了這名權臣的容貌。身邊銅爐精煅炭火內雜有蘇合香與薰陸香,芬芳宜人,澄青地磚融融透出暖熱之氣,隱有春意。而凜冽的寒瑟,卻從主客郎中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竄升上來。年近花甲的主客郎中,在帝修年間便曾數次見過那個緊隨仲旭左右的英武少年——當年的清海公大世子。

方諸拱手為禮,道:「皇上稍後便來。」青綠色素緞的袍袖中,右手背上一處新傷格外觸目。

「不必,朕已經到了。」屏風後傳來清朗如鐘磬的聲音。

尼華羅使臣來訪並未大張旗鼓,覲見之禮儀亦簡省到極點。因不是儀典場合,帝旭穿的只是常服樣式衣裝,為示慎重,依然選了一件十二章團龍立水紋。儀仗不過是十二名宮人、十二名內臣,惟有一名少年武官亦步亦趨,緊隨帝旭身側,人叢中格外醒目。那少年眉目清邃,腰如尺素,面色卻冷肅得與他那韶秀年華殊不相稱。

這位褚國的帝王已經游嬉放誕了十四年。然而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着走上許多年。各類稅入與貢賦額度逐年增加,仿佛樂師一點點繃緊絲弦以試探樂器能發出怎樣的高音,帝旭惡作劇般地試探着庶民耐受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