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三章 草綠霜已白 · 2 線上閱讀

年輕皇帝在鼎沸聲浪的沖刷下,忽然從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着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最親密的人們,一言不發。掌管燈燭的宮人們此時終於擠過人叢,一盞一盞地將燈火全部燃亮。華麗高廣的宮室就像一顆通體透亮的明珠,鑲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巔。誰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過。

注輦人很快送來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紗,殿上驚聲四起。那公主身着金紅孔雀藍衣裙,眉目神氣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緹蘭,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見緹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也不十分寵愛,待她猶比旁的嬪妃更薄些,後位亦一直為紫簪保留。與緹蘭同路自注輦返回的,是時年二十一歲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鑒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沒有消退,令那張臉容始終似笑非笑。當年言笑晏晏如三春麗日的飛揚少年,如今即便換回王公華服,面孔上卻始終消退不了肅靜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殺過人的。」那是緹蘭說的。帝旭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之後,史稱的「自斷六翼」便開始了。

新安樂朝的青年貴族已經所余無幾。在長達八年的亂世流離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招來的也大多不過是冒充的贗品。

尋訪皇親的旨意下達後不久,一對青年男女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稱鄢陵帝姬褚琳琅與駙馬都尉張英年。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捲走之時,鄢陵帝姬年僅十三,駙馬都尉二十歲。八年後,宮內已找不到曾貼身服侍過他們的宮人,想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長,又飽受顛沛風霜之苦,必然不復當年姿容;而駙馬都尉張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難途中遭遇匪盜,盡數罹難。似與不似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只得由帝旭親自定奪。

帝旭與昶王在金城宮召見了他們。那一對人影自甬道緩步向正殿行來,因身份尚未定奪,為免僭越,只穿着普通衣飾,步態卻風儀高雅。時序正是暮春初夏,氣候暄暖,風過檐下,吹得風馬錚錚而響,恍然似又看見當時年幼的帝子初降張家,歸寧回宮,身着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紗緞,自挽一籃剪枝玉版牡丹,環佩珊珊地向他們走來。那時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傯難險,都還不曾將他們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臉頰上,也還沒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騰地站了起來,喚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聲,便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似地撲了過去。

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兒,你已是個大人了。」

帝旭遠遠在殿上笑說:「牡丹,那年賭棋時候還欠下你一支簪子,這麼多年,利滾利已是不得了,一次還清了你罷。」

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日便張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個,是以帝旭對她極為寵溺,賜禁城內鳳梧宮居住,食祿百八十萬石,僕役五百,另賞種種珍奇寶玩,不計其數。

那時候,帝旭已漸漸不理國事。起先還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後來乾脆連朝也不上了。然則也沒有什麼特別寵愛的妃子或傾心的玩物,文官們欲要勸諫,亦無物可廢。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繼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將中即有三人相繼因馬驚、難產、獲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鑒明清晨覲見帝旭,值夜宦官代為通報時,帝旭正在緹蘭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麼事情,都等朕起來再說,管他是要——你方才說,是誰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請奏陛下,准他昨日奏摺。」值夜宦官壓低了尖銳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外,靜了片刻。

「宣他進來吧。」

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並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裡,我不安心。」

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

殿下站着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

帝旭身後的錦被蠕動着,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着這邊,站起來。」帝旭指向方鑒明。緹蘭猶疑着,轉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跌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着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

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

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准了,卿要去便去吧。」

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雲天空。

「小駱子。」

「誒?」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

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淨身進宮伏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狀元郎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着唄。」

「是啊……不領兵權,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着,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後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屋宇,再入安樂京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裡,內務監來報,方諸已淨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裡,只有朔風一陣陣捲來細碎的雪。

昏暗的蠶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侍捧着,一面環顧四下。屋內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朦朦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隻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着他的面色,卻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室內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

管事太監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麼言語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側,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跡汪在那裡。

「鑒明……你,何苦來?」微細漸至於無的聲音,低回嘆道。

管事太監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過了一刻,帝旭轉回頭來,向身後侍立着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着,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

自那之後,便有傳說,宮中有一支黑衣羽林,專為皇上行秘密之事,執掌這支黑衣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營與各大營內,亦有黑衣羽林勢力。六翼將中的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遊俠擊殺。民間卻流傳說,殺顧大成的,是那支黑衣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企圖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高呼:「我本汾陽郡王庶女,僭帝殺我父母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寧願不得超生,永為厲鬼,世代糾纏!」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當年隨褚奉儀叛亂的汾陽郡王聶敬汶,是先帝聶妃之弟,鄢陵帝姬與昶王的母舅,其女與鄢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足奇。而駙馬都尉張英年貪圖富貴,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日審結,即被當眾車裂。民間又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卻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樓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誰卻有那本事將這把爛泥糊上牆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將中存活於世的最後一人蘇鳴出使西域,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貢新珠的日子。

帝旭擱下手上的榕樹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葉已被掐得不成個模樣,便隨手拿起案上一壺新煮的茶,照准盆栽的根須澆了下去,一面開聲問道:「今兒是什麼年月啦?」

內侍恭謹答道:「回陛下,今兒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貢珠的。」

「我問你,今兒是哪一年了。」

「……天享,呃,十四年。」內侍心內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