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二章 時景如飄風 · 3 線上閱讀

海市透過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窺看,不由得輕輕抽了口氣。

黃泉關依山形而建,門面極窄,卻極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門。出了關北,東為迦滿,西為鵠庫,放眼望去辨不出兩國邊界,儘是荒原,褚國立國六百七十四年來亦從未北犯。建此一關,原為通商,門幅還稍為寬闊,也才僅容兩馬並行。三百餘年前,帝莊、帝毋兩位先帝治世年間,鵠庫正逢巴藍王當政,數度舉兵來犯。自那以後,為易守起見,黃泉關更將關門閘口改建為只容一人牽馬而過的提閘門。

而眼下,在那狹窄的積雪通路上,一團團渾濁的黑幢幢影子佝着背,安靜而緊密地擠在一起,隊伍一直排到遠處不可見的窨黑深處。人叢里偶有一張兩張臉仰起來,面目浮白的,向城樓看上一眼,也不抱什麼指望似的,復又低下去淹沒在黑影里。

「那些人,是真的迦滿難民,黑髮黑眼。鵠庫人金毛碧眼,一眼便可以分辨,這才要挾裹了迦滿人來做擋箭牌。」符義說着,站起了身,拿起手邊的戰盔。

樓梯上聽得腳步響,又是幾名校尉隨後趕來,傳了湯將軍令:「開閘北進,把他們頂出去。」

「開閘北進啊……」符義臉孔黑得渾然一色,輕易看不出表情。「大隊什麼時候到?」

「回符大人,大王千騎與小王千騎各領四千人,三刻後即到。」

符義噯了口長長的氣,伸手捶着後腰,骨節喀喀一陣響動。「十三年不上紅藥原,身子骨都老嘍。」

一個蒼涼的小聲音在山壁上撞出重重回響,海市定睛看去,城樓下,從黑眸迦滿少女破蔽的氈袍里,探出個小小的羊頭。

「方大人,聽聞您通曉諸般武藝,其中最精的是騎與射。今年的武試高中探花,騎試與射試卻是技壓群雄,滿場叫好。」符義走了幾步,忽然回頭道。

「蒙符大人謬讚,那是同年們謙退。」海市答道。

「那麼,懸樓便交付與方大人。叫幾個好射手隨方大人去。」

「是。」海市行了禮,起身輕捷地奔了出去。

懸樓其實並不是什麼樓,不過是在黃泉關口以北兩三里東側山壁上的幾個天成岩洞,只有從關內一條陡峭的壁虎路才能抵達,居高臨下。說是充做箭樓之用,其實關上久無戰事,根本不曾使用過,裡邊積存着箭矢、粗氈、桐油與少許糧水,形同廢棄。

海市領了二十名弓兵攀上懸樓,便在洞穴內隱了身形,屏息待機。南邊溪谷里漸漸有些細小聲響,繞出一彪人馬來,皆是白袍白馬,在清光照人的雪地上無聲疾行,約有一百五十騎之數。

「好傢夥,把麒麟營拉了一小半出來。」身邊臥伏着的弓兵一面用牛脂拭着弓弦,一面壓低了聲音說。「那些迦滿人是沒有活路了。」

「咱們能怎麼辦呢,」答話的人搖着頭,「今年冬天鵠庫蠻子怕是都餓瘋了,這閘門一開就怕關不了了。歷來兵書上只教用火牛陣,沒有教用活人做擋箭牌的。為了奪到咱們大營的糧草,這麼缺德的事情竟也做了,歸根到底不能怪咱們呀。」

從懸樓上已隱約可見鵠庫騎兵悄然撥馬向南而來的影子,而麒麟營已在關口前列了隊,後續七千多人馬與麒麟營拉開八丈距離,沿着委蛇險隘的溪谷排出五里開外去。夾在前後兩股蓄勢待發的崢嶸鐵流之間,那六百個襤褸的迦滿人只是靜默地瑟縮在一起。

「今年鵠庫蠻子餓慌了,知道咱們關上有糧,就跟狼嗅到了血腥氣一樣,進水井屯被全殲了,現在連黃泉關也敢攻——不過,要是從西邊芭林鐸迂迴三四千里過來找糧,怕還找不着糧,就全餓死了罷。」

「看那陣勢,這一回可是來拼命的。」

黑冷洞穴里,絮絮人聲如同無數無形的手纏繞過來。海市忽然覺得胸口銀鎖子甲扣得太緊,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黃泉關的烏鐵提閘門極厚重,十六根熟銅鉸鏈均有碗口粗細,轉動起來卻靜無聲息。

迦滿人群中起了輕微的騷動,少女懷中的小羊猛然掙脫出來,四隻纖細的小蹄清脆輕響,踏上了雪地。小羊通身潔白,面上由額至鼻一道黑亮絨毛,形體輕捷,眼珠烏溜溜的,大約是預備重整牧場時做種羊的羊羔子,才一路揣在懷裡帶來的。小羊好奇地向前走了兩步,看着提閘門後露出的林立的白色馬腿。門越收越高,數百副銀亮脛甲在雪光中刺人眼目。

小羊探着柔嫩的頸子,咩了一聲。一道從天而降的勁風穿透它幼小的身體,將一簇血濺上白紙般的雪地。從黃泉關的城頭與箭眼裡,弓弩手射出飛蝗般的箭矢。一隻鮮血塗染的手向小羊探去,卻被一支嘯鳴着的箭矢釘入了雪地。

一聲呼哨,麒麟營一百五十騎如銀蛟一涌而出,踏過狼藉的雪泥與屍首,怒潮般撲向第一列策馬衝來的鵠庫騎兵。鵠庫人一手使環手刀,一手持盾,盾上再出尖錐,靈活有力,帝莊、帝毋兩位先帝治世年間,黃泉關守軍在這上面吃了不少虧。後來武庫司特為黃泉關造了五尺五槍,堪堪與一名矮小男子身長相當,在狹窄山道上亦施展自如,且銳利敏捷,可直攻鵠庫人盾與刀之間的細小空隙。麒麟營來勢迅猛,遠遠地見雪粉飛揚,一道銀白向北推進,白光過處,山道上積起了鵠庫的人屍馬屍,半刻不到,第一陣十數列鵠庫騎兵大多被沖潰踏死。後面的鵠庫人高聲擾嚷,第二陣迎上前來,麒麟營中又是一聲呼哨,百多條染血的五尺五槍齊齊前指,突入陣中,纏鬥成一片。

懸樓位於關門以北,正對着鵠庫前鋒兵士的後背,與城上弓弩成夾擊之勢。

海市單膝跪在懸樓洞口,從腰間摸出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細細端詳過了,又戴在大指上。那扳指原是男子用的,她戴來嫌大,便如尋常閨閣女子纏指環般,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

「穿甲箭。」海市說着,呵了呵弓弦,一手摸出三支鷂子翎穿甲箭,夾在四指之間,拇指將一張六石弓穩穩開滿,瞄向鵠庫第三陣後背。「放。」

箭矢如蝗群向鵠庫第三陣中落去。鵠庫人料不到後背受敵,一時相互擁塞踐踏,卻又被前後二陣夾住動彈不得,第二陣鵠庫人聽得背後嘩亂推擠,疑是中了伏,心中惶急,兩名小頭領厲聲呼喝,重整了隊型,率眾向麒麟營陣內搏命撞來。麒麟營陣前軍士將五尺五槍交疊刺出,絞成一線擋住鵠庫盾牌,紛紛抽出窄刃環手刀砍殺起來。

「射倒第五陣,咱們替麒麟營打開這條路。輪番三連射,我不喊停,誰也不准停。」少年武將低緩地說着,二十一張六石弓無聲地開到滿圓。

「放!」

弓弦錚錚之聲如疾雨破空,鵠庫人被困在山道上無可迴避,南端最前的第三第四第五陣百餘人已被凌厲的箭雨與北方本陣切斷,承受着麒麟營銀色潮水般的衝擊,陣形越來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猶不肯停息。

待到海市喝一聲「停」,那百餘個鵠庫人恰只剩下最後一排,旋即如同秋末的莊稼似地被麒麟營前鋒刈倒。

海市耳邊猛然一涼,身旁一名弓手捂着肩膀,地上跌落一支鵠庫人慣用的海東青翎羽箭,顯是受了箭矢擦傷。懸樓下的道路早被亂箭與屍體覆蓋,再往北,卻因懸樓朝向所限,是看不見的。她冒險探出懸樓洞口向北看去,見鵠庫人本陣中,幾名弓手正向懸樓上亂箭射來,而另有十數名弓手已陣列在前,向步步推進的麒麟營張開了弓。而麒麟營此次是為近戰沖陣而來,並無盾牌裝備,眼見得要損失慘重。

「你們兩個,捉住我的腿。」海市咬咬牙,縮回身體,背向洞口而坐,向近旁的兩名弓手說道。她自己卻將三支箭咬在口中,指間又籠了三支,左手持弓,一個仰倒將上身垂到洞外的石壁上,倒懸着向鵠庫本陣中的弓手們連環三箭,均無虛發。這當口她早覷見陣中一名弓手身形高大壯碩,盔甲也格外醒目些,想是弓手頭目,便取下牙間咬着的三支箭,勢同流星一氣向那人射去。海市用的箭有些講究,先是兩支穿甲,接着是一支放血,意在洞穿盔甲連結之薄弱處,再以帶有溝槽的放血箭頭重創敵人。她方坐起身,便聽得噠噠幾聲響,鵠庫人的箭接二連三打在石壁上。海市回頭看去,只見那高大弓手握住喉頭上攢成一處的三支箭,大喝一聲拔出,遠遠雪光里看不分明,倒見他身邊擁上來的人倒退兩步,抹了把臉,想是被噴了滿面的血。

海市趁亂再倒懸下身子,也管不得亂箭橫飛,倏倏連發,鵠庫陣中的弓手相繼應聲而倒。

「方大人!」懸樓上兵士呼喊起來,聲音惶急得,竟都破了。

她視線一轉,一支箭正破空而來,轉瞬即到眼前,避無可避,連埋在三棱箭鏃中的血槽皆歷歷可見。

她死死睜大了一對明麗的眼睛。

懸樓上弓手們自上俯瞰下去,只能看見海市一芽尖俏的下巴頜兒仰着,那箭卻牢牢釘在她倒懸的面孔上,箭杆嗡鳴着震顫不已。

此時麒麟營前鋒已撞入鵠庫本陣,步兵隨後一擁而出,不過丈把寬的通路上登時人馬蠕蠕地纏殺成一片,而陣中那放箭的青年男子,卻依然踏着馬鐙長身立於鞍上,向懸樓上望了望,才縱身下馬,立即有人將先前死去的弓手頭目屍體抬了過來。那青年伸手揭去死者的戰盔,握住死者一把金髮,抽出佩刀砍下頭顱,將那頭顱送到眼前,親吻再三,卻聽見身邊親隨喊叫,抬眼一瞥,忙將手中環手刀囫圇揮舞,鏗地擋下一支海東青翎的長箭來。山崖上那倒懸着的褚國弓手臉上長箭已然不見,再細看方才格開的箭,正是他自己先前射出的那一支。想是那褚國弓手生生以牙咬住了來箭,再趁他不備,抽冷射將回來。

鵠庫青年染血的唇上露出一絲笑容,向山崖上輕慢地勾了勾手指,旋即將人頭懸在鞍後,喝令兵士掩護,一面撥馬帶隊掉頭,消失在北方山道的拐彎處。

海市舔着前牙,輕輕啐出一口血,道:「咱們得快點追上去。」

「方、方大人……」一名年紀與海市相仿的小弓兵哆嗦着唇,斷斷續續說道。

「什麼?」海市背好角弓,一面應道。

「鵠庫人起了黑旗,王者陣亡的黑旗……我聽說,他們都不下葬,屍首隨地丟了給鬣狗禿鷲吃,只有他們的各部蕃王死在戰場上,才把頭送回去,和黃金打的身體拼在一起下葬的……」小弓兵抑制不住地咧開嘴笑起來,慘白起皮的嘴唇掙開一道道血口子。

「方大人,您射死的是個王,是個王啊!」

鵠庫人似乎並不戀戰,大張旗鼓來攻,退卻時卻也如潮水般迅疾。海市從懸樓飛奔而下,奪了一匹馬,向北直追而去。夾在大隊中追出了二十餘里,眼前道路已盡,惟有溯着溪流涉水而上,折過東毗羅山腳,攀上西毗羅山,經整整三十二里溪谷,才抵達毗羅河之源頭不凍泉。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條山峪小道。次日近午時,海市終於趕上了領頭追擊的符義部。鵠庫人退得雖快,一時卻也甩不開符義部,只得由他們不緊不慢地銜着。

「方大人好眼力,鵠庫人向來不用儀仗,那左菩敦王混在人群中,誰也不曾分辨出來。」符義慢吞吞說道。「這左菩敦王逞勇好鬥,襲擊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說讓他們打前鋒平整道路,大軍隨後即到。沒想到他自己掉頭殺來黃泉關,卻將那蒙在鼓裡的三千人拋在水井屯作為佯攻,現下他死了,這新左菩敦王是老王的異母弟,聽探子說原本就不很親睦的,現在便立即下令撤兵了。」

鵠庫陣中已不見原先蒼青的旌旗,每隊起頭處飄揚着的,儘是縞黑的全幅苧麻布。

「你看,那就是新左菩敦王。」符義指指鵠庫隊尾被重重拱衛着的一名青年。那青年人影為翻飛喪旗遮掩,看不仔細,醒目的是一顆人頭,整把金髮絞成一絞懸於鞍後,隨着那匹烏雲踏雪的步伐搖來盪去。

海市微微蹙起眉心,策馬快走兩步。此時鵠庫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隱隱可見下面廣袤的極北雪原,剛拐過風口,浩大的風挾着雪砂掃來,喪旗撲啦一聲直向天空揚起。那一瞬間,那人恰恰面目微側,露出個高挑清拔的輪廓。海市仿佛被當胸塞進了一把雪,怵然驚心。那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樣,絕無可能錯認。

「濯纓——!」她脫口喃喃說道。

那人似是聽見了海市,迴轉頭來,帶着一抹尋釁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高鼻、深目、濃眉,與濯纓如出一轍的面孔身段,惟獨一對眼睛熒熒地藍着。藍眸青年一把將戰盔摘去,散下一頭光麗的金髮,以蕃語高聲下了命令,鵠庫人齊聲答應,忽然全體揚鞭打馬,急速向山下移動。先衝出峪口的數隊在雪原上左右列陣,扼住峪口以為掩護,其餘則毫無旁顧地直奔向北,全員脫離山峪後,原先呈兩翼形掩護的數隊即刻變陣,匯入本隊,數千人馬揚起雪塵滾滾,極迅速地消失於北方天際。

「你看,那就是紅藥原。」符義勒住馬,將鞭柄在空中畫了個圓,把山峪以北的那片雪原框在裡面。

紅藥原上冬季積雪,夏季荒蕪,沒開過一朵紅藥,得名是由紅藥帝姬而來。紅藥本是宗室女,亦是舉兵叛亂之僭王褚奉儀的異母姊,早年和親鵠庫,到三十二歲上已輾轉嫁過三名蕃王,頗有權勢。十四年前褚奉儀兵敗北逃,經過黃泉關進入鵠庫境內,紅藥帝姬遣軍來迎,當時尚未登基的帝旭亦率軍追擊至此,鏖戰四日五夜,殲敵五萬餘,叛軍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顧大成斬得褚奉儀頭顱,紅藥帝姬則被踏死於亂軍之中,只收得殘肢數三。此戰過後,二十里原野雪泥血肉紅黑雜錯,次年正逢異常和暖的天氣,紅藥原上竟瘌瘌痢痢生出薄薄春草,牲畜不食,老人叫做腐屍草的便是。

那年頭的時勢,好似壯闊無情的怒濤巨流,史官筆下不動聲色濺起一星細浪,便是幾千幾萬條人命。

「每逢清明,二十里紅藥原上,全都是設祭的婦人與孩子。」符義頓了頓,道:「十四年了,婦人眼見得老了,孩子也眼見得大了。這世道,也該平靖了罷。」

回到營中的時候,已看不見一個奔跑的迦滿孩子了。那天晚上,營內的迦滿人久久不見同胞進關,既而發覺大軍上山,嘩亂起來,終於全體斷送了性命。可是,即便不嘩亂,他們亦沒有活路。

「總不能放他們出去四處傳揚,說咱們見死不救。」符義一張臉膛黝黑,依然是看不出半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