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一章 容顏若飛電 · 3 線上閱讀

遠遠地從山下傳來叫囂聲音,車內的男子詢問:「濯纓,怎麼了?」

「那孩子殺了個官兵,正在往我們這兒跑。」名叫濯纓的少年說話不急,聲音卻有點繃緊了。

「那麼,咱們且試試他的運氣,看他能不能跑到咱們跟前罷。若是這孩子沒有運氣,今後跟着咱們也只是死路一條。」車中的聲音依然澄靜。

濯纓輕輕一揖,再不做聲。天色漸漸全黑,凝神諦聽,只聽得數人腳步踏着草,沙沙地望山上奔來。不到半盞茶工夫,人聲已近至數丈開外,聽響動,一名官兵似已追着了那孩子,卻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陣陣風聲銳響,想是官兵們趕上前來朴刀急砍,又是嘶啦一聲,孩子應是挨了一刀,腳步立時顛躓起來,足音凌亂,卻片刻不停。

濯纓將腰間金刀柄緊握在手,手心漸有薄汗。

車中人低聲說道:「差不多了,去吧。」

「得令!」濯纓語音未落,人已掠至兩丈開外,聽聲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馬車方向一丟,腳下卻毫不停頓提氣向前,金刀錚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隱隱翻滾,乾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濺之聲,官兵們應聲一一仆地。最後一記橫刀右斬,借那一刀勁力迴旋半周,輕身落地,便抬眼尋那孩子,卻不由得窒住了氣息。

孩子撲跌在地,胸前包袱散開,滾出來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寶光,是活的,猶如蜃氣一般起伏涌動。有一顆珠子一直滾到了車輪下,撞出清脆的聲音。車簾掀起,一人下車,旋即伸出一隻勁瘦的手揀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詳。珠光熒熒地照亮了那人的臉,秀窄丹鳳眼睛,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孩子匍匐在地,抬頭望他,身形不動,手裡卻是不閒着,慢慢地、輕巧地將滾散的珍珠一顆顆攏回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獸的眼睛,雖有驚懼神色,卻絕頂明敏。不是不逃,只是要審時度勢,伺機而動。只要他有一點異動,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許還向他撒一把土。

男子緩緩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細微蠕動的小手。兩手相觸之處,傳來孩子身體的戰慄。男子一使力,將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卻抵抗着,一對眼瞳近乎仇視地盯視男子。男子並不閃避,只是伸手輕撫過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臉龐。孩子撐拒的雙臂顫抖了片刻,猛然一頭埋進男子的肩窩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頸。男子唇邊浮現隱約笑意,抱緊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們身上簌簌滾落。

「你叫什麼名字?」男子淡靜的聲音詢問。

嘶啞的細小聲音,哽咽着回答:「海市。」

「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北邊嗎?」

海市不曾鬆開抱着男子頸項的雙手,想了一會,「去北邊,能賺錢養活我阿母嗎?」

男子靜默了片刻。「做我的兒子,除了安逸,什麼都有。做我的女兒,卻是除安逸之外什麼都沒有。」

「那我要做你的兒子。」男子胸前乾燥柔軟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氣。海市將頭埋得更深,覺得身上的筋肉一點點鬆懈下來,聲音逐漸模糊,沉沉睡去。

濯纓將散落的鮫珠收拾了,燃亮一盞白絹燈籠,打起帘子。男子抱着海市登車,濯纓跳上車轅,車馬無聲前行。燈籠搖擺,濯纓的捲髮與眼瞳,從純烏中映出暗金光澤。

「濯纓,當年我在紅藥原,十萬亂軍中揀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也是這樣的,像個獸物。」

濯纓只是簡短地應道:「是。」

「轉眼四年了。」

「是。」

他們都不再言語,夜色掩了下來。

(濯纓14歲,方諸26歲,帝旭28歲,海市6歲。3年前統一。)

「我莫不是老了罷?這十年,怎麼就覺着比前邊二十年來年過得還快呢。」勁瘦的手,拈起紫銅簽,撥了撥燈花。火焰隨即微微爆響,氤出龍涎香的氣味。

對面之人卻不答話,只是拈着一枚黑子沉吟。室內絕靜,良久,一聲脆響,原是手中黑子終於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勢力中去,成了一顆孤子。落子之人身着唐草白衫,年紀不過十六七,麥金膚色,長眉入鬢,似是極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極英氣的少女,竟是撲朔迷離。

「這一手,打入太急。棋須依理而行,不可無理強行,入境宜緩啊。」剔燈人放下銅簽,說道。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氣中竟然清艷流轉。「寧棄數子,不失一先,這不是義父你一貫教導的麼?現下義父既無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揚長而去,待要如何呢?」

中年男子沉思片刻,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中年男子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棋盤。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臉色微變,口中卻還是強詞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與你計較,未必就輸了呢。」

中年男子聞言抬眼,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畢竟還是氣太盛,這個黃泉營參將,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來,我再替你安排出路。」

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語。

恭謹的叩門聲響起,濯纓隔門說道:「海市,你訂的衣裳送到了,織造坊等着回話呢。」

海市擱下棋子,說了一句:「義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寧願在關外自由自在地呆一輩子,再也不回安樂京。」

男子低垂了眼,一枚棋子輕叩棋枰,似是充耳不聞。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開門出了書房,濯纓正在門外,二人一同向霽風館前庭走去。

有別處服侍的宮人來霽風館送禮的,路上遠遠望見他們二人,莫不避讓在側,斂衽施禮。一句兩句私語,卻隨風送到了兩個習武的人耳中:

「那就是鳳庭總管方公公的兩個義子?嘻嘻,果然年長的氣宇軒昂,年少的姿容清俊,若是宦官,說不準能做個對食呢……」

對食,即是宮人與宦官如夫妻般同寢同食,聊慰寂寞而已。

「喲,你這蹄子好沒志氣!如今方濯纓就在羽林軍里當差,哪天能放我們出宮婚配倒好。」

海市戲謔地望着濯纓,只見濯纓一張淨白臉孔微微漲紅,步子邁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閒言甩開似的。卻還是隱隱聽見了——「只可惜那個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剛剛下來,是要去北疆,從此就難得見到了。唉唉,倒不如對食的好。」

這一回,海市的麥金麵皮上,微微透出了紅。濯纓渾忘了自己方才難堪,無聲地笑了。

海市困窘已極,悻悻地道:「當年初入宮的時候,我問眾人說什麼是對食,也不知是什麼人,居然告訴我對食就是一男一女,對面吃飯——如今倒做得一副老成模樣。」

濯纓長笑,二人加快腳步向前庭走去。

織造坊主事施霖見他們來了,忙不迭擱下茶碗,起身來一揖,也不多言,從絹紙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們抖開了,麵團似的一張臉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纓脫口而出。

原是一件煙灰緞子箭袖短袍,顯是海市的尺寸,後背使各色青紫絲線繡了只蒼隼,毛羽爪啄無不逼真飛揚,眼裡點了一點翠色,靈光閃動。鳳庭總管方諸得勢,連帶兩個義子,大的進羽林軍當差八年,不到二十四歲便授羽林千騎的正六位官職;小的今年武試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黃泉營參將。他們織造坊向來是着意敷衍逢迎,一應衣物被服裁剪針工都是頂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來,道:「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戲子似的,到了黃泉關人家非笑話不可,卻怎麼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