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一章 容顏若飛電 · 2 線上閱讀

這片海的名字是鮫海。

轉瞬間一個大浪已然逼到近旁,卻忽然緩和了來勢,就在原地像堵翡翠牆般,一尺一尺眼看着高了起來,蔭蔽了日光。

「阿爸,阿爸呀!」海市尖銳的童音嘶喊着,撲向她那面若死灰的阿爸。一拽之下,阿爸回了神,滿臉縱橫的淚,嚅動枯敝的唇,像要向她說什麼。就在那時,已有二三人高的惡浪劈頭坍下,掩去阿爸的臉容。海市眼前一白,耳中轟然鳴響。

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才知道原來人已被浪拍入海里丈把深,仰頭看去,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採珠船的殘骸四散沉落。一個巨大的影子自海底直縱上來,打海市身邊擦過,潑喇躍出水面,又重重砸下,潛入黑暗深處。在水沫與亂流中,海市還是看清了那影子。那是比採珠船更長的鮫鯊,沒有鱗片,鐵灰的皮色在海水中泛出青光。

旋即又是磅地一聲,一樣什麼東西從高處跌落水中,在海市面前沉落去。

那東西轉了一個面,海市幾乎要在水中尖叫出聲。

那分明是阿爸,人卻只剩了上半個。

小小的她猛躥過去,死命拽住阿爸下沉的屍身,拖着薄紅的血霧向海面游去。身後隱約感到水流推涌,想是鮫鯊嗅知血氣,又自海底追襲上來。她咬住牙回頭一看,遠遠地竟有三條!水流愈發紊亂狂暴,那些嗜血的巨物逼近了。驚懼絕望的淚自眼內泉涌而出,流散在海水中,瞭然無痕,體內那一點溫暖似乎也跟着流散了。

她終於浮出海面,喘息不定,卻也再無路可去了。天與海廣漠浩大,四顧茫茫。無可憑依,無可攀附。

抱緊阿爸的屍身,她闔上了眼睛。

四下的暗流卻逐漸平伏。

海市驚疑睜眼,良久,方鼓了鼓氣,將頭埋入水中。沉青的深杳之處,有一團蕩漾的白光。那奇異女子頭髮如海藻飄舞,正伸出一手,阻擋五六尾鮫鯊去路。那些兇猛的鮫鯊竟被女子手中白光懾服,畏縮不前,片刻便各自悻悻散去。海中漸漸平定如初,木塊與衣物殘片旋繞着徐徐沉落。

海市這才覺察,原來她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手足戰抖,攬着阿爸的左臂僵死不能稍動。她放棄掙扎,再度闔眼,綿軟的軀體直沉下去。

一時間海市恍惚還是躺在採珠船船底,剛剛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覺。閉目不看,斂耳不聽,卻還是清晰感覺身下碎浪起伏,撲面陽光溫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損的疼痛,筋骨勞頓的酸痛,腦仁隱脹的郁痛,也都漸次甦醒過來。

她蹙緊眉頭,張開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海,與一道鐵灰的魚脊,豎着旗幟般的背鰭。海市驚覺自己竟是騎在鮫鯊的背上,而那鮫鯊正要向水中潛去!她想逃開,卻被腰間的一雙手緊緊攬住,頓時尖喊掙紮起來,嗆了一口水。片刻,鮫鯊又浮上海面,海市才稍為鎮定,低頭看去,那雙自背後擁着她的手,手指間有着晶藍明透的蹼膜。

正是那女子。日光下方才看清了她,尖薄的耳,濕滑肌膚,湛青鬈髮,湛青的眼裡只有烏珠,不見眼白,輕羅衫裙下露出纖美的踝——踝上向外生着兩片小小的鰭,隨着水花潑濺怡然搖擺。海市不由心驚。那女子原來不是人。阿爸叫她下海去尋的,究竟是什麼?

那女子見海市回頭,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線上,隱約有一抹灰淡影子。陸地不遠了。

鮫鯊一起一伏地游着。海市的心裡空茫,不是一無所思,卻又不敢深思,只是掉下淚來,打在鮫鯊背脊上連個印子也沒有。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距岸還有三五里,水淺了,鮫鯊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後取出一個包袱,替海市縛在身上。包袱皮淺藍輕碧,說不上究竟是什麼顏色,卻是絕薄,包袱里累累明珠約有七八捧之數,白晝中依然透出奪人華光。女子牽過海市的手,以手指在海市手心上書寫,指尖所觸之處白光漫起,寫成「琅繯」二字,在海市手心隱隱發亮。原來這女子,名叫琅繯?

琅繯輕輕一推,將海市推落鯊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一入水,海市發覺手心的「琅繯」二字光芒大盛,潛游片刻,毫不氣悶,索性又遊了半里路途,竟不需換氣。海市露出水面,回首張望。琅繯騎在鮫鯊背上,碧波中衣袂飛揚,無有言語,想來亦不能言語,只是湛青的眼睛靜靜望着海市。

海市握緊胸前橫捆的包袱帶子,向陸地游去,再也沒有回頭。

「就這麼多?」官兵中頭領模樣的一個,將手探入盛着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回大人,就這麼多……」里長戰戰兢兢答道。

頭領抽回手,從指甲縫裡彈掉一顆細如米粒的珍珠。「這叫珍珠?沙子也比這大!」他從虬髯鬍子裡環視周圍的村民,大喝:「你們這些偷懶的刁民!」

里長佝僂着答話:「回大人,今年颶風多,驚擾了珠蚌,珠都養不大。咱們的男丁日夜下海,一點一滴才攢到這麼些。咱村往年的貢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們一貫……」

頭領一腳飛起,把木桶往裡長臉上踹去,珠子嘩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帶走!」

遠處的小山上,一輛青油布馬車正轆轆行來。

車中人將窗上帘子掀開一角,低聲問道:「是收貢珠的麼?」那看似樸素的青油布帘子,竟用的明黃緞子襯裡,甚是奇異。

一名清秀少年緊跑兩步湊到窗邊,恭謹回答:「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裡捉人,看架勢怕是要燒屋子呢。」

「且再看看。」車中人吩咐。遙遙地,山腳村子裡起了喧譁騷動,於是那放下帘子的手停了一停。

一道小小的身影衝進村口,攔阻在官兵與一名婦人之間,黝黑的臉孔卻是倔強:「不要鎖我阿母!」

不待官兵發作,婦人猛地從塵沙與漁網中支起身體,將孩子一把攔到身後:「海市,快跑!去找你舅公,不要回來!」

海市卻不動,自顧解下身後包袱,掏出一把珍珠,舉給那官兵看:「你看,這不是珠?」

那些逃散着的、追逐着的、哀泣着的、呵斥着的人們,忽然都忘卻了自己原先在做着什麼。他們的神魂都被奪去了。

珠子並不碩大,亦非金黃、鴿綠、緇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難得勻淨圓潤。可是,暮晚天色里,那一捧珍珠益發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海市的淡薄影子。夜明鮫珠,千金不易。可是這孩子單只手裡就是滿滿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頭領排眾走上前,攤開巴掌,海市便將滿把珍珠悉數放進他手裡。頭領那呆滯的臉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終於醒過神,眨巴着眼,嘿嘿笑起來:「兄弟們,你們看見了沒有?」

「校尉爺,咱可什麼都沒看見。」

海市聽在心裡,機泠泠打了個寒戰。

頭領的眼神,像海蛞蝓一樣緊緊粘着海市懷裡的包袱。「那你們說,這村子的貢珠,算交齊了沒有?」

「差得遠呢。」一聲兩聲壓抑的笑,稀疏響起。

「這破村里哪有什麼珍珠啊?」頭領說着,一面扯開衣襟,將手中珍珠放進懷裡。

「可不是,校尉爺,咱們上下都搜了,可實在沒有什麼珍珠哇!」官兵們提着刀,打四面向海市一步步圍過來,眼裡熊熊的,都是陰間的綠磷火。

海市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卻被身後樹間張掛着尚未織就的漁網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漁網上觸到了一點鋒銳冰涼,心中驀然有了莫名的寧定,於是將那點冰涼握緊在手心,屏息等待着。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頭領一刀朝海市抱着包袱的手腕砍去。刀光斬落的那一剎,海市縱身撲向頭領,不知是牽着了什麼,那樹上張掛的一丈多長的漁網竟頃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動迅捷,撲到頭領胸前時,頭領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掃過海市後背,砍了個空。

「大家別呆着,快跑啊!」海市抬頭喊了一聲,村民如夢方醒,相互攙扶着急急逃散。

頭領左手拎住海市後領,正要發力,隱隱卻覺得肚腹間一股麻癢,旋即銳痛起來。他怒目瞠視,放開海市,不能置信地捂住傷處。傷處扯出一根麻線,血沿着那麻線緩緩凝垂成了一滴,墜下。

海市又退一步,看着頭領再度運勁欲要揮刀,她只是將麻線在手上繞了繞,狠勁往回一拽。一蓬血點,噴上了她那稚小的臉。

頭領的身體隨那一扯之勢向前緩緩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沒入他肚腹,又最終要了他的命的東西,不過是海市媽平日織漁網用的硬木長梭。

海市甩下手裡的麻線,掉頭便往後山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