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三章 使命 28 無路可退 線上閱讀

如果說往上爬讓人筋疲力盡的話,往下降則是另一種挑戰。月光照亮了我們前半程的路,但一進入森林的界限之內,我們就主要在黑暗中行進,經常絆倒。佐伊對我們走的路線很有把握,或者說憑着一股期許,魯莽地領着我們往前沖,腳下毫不停留。我擔心吉普是否能連續走上這麼長的路,但他看起來對這種近似瘋狂的步調十分享受,在樹木和岩石中間連滾帶爬,可以讓他暫時分神。有好幾次我聽到他絆倒或是滑跌,倒地時石塊被撞得四處散開,而他悶哼兩聲,呼吸粗重。有時我聽到他抓住什麼東西,以穩住身體不致跌倒。

佐伊忽然停住。在黑暗中我們不知道她停了下來,吉普和我差點撞倒在她身上。她不需要回身示意我們安靜,她的身體突然陷入完全靜止,已經是強烈的警告信號。在接下來的靜寂中,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們之前行進時發出的動靜有多大。

更糟的是,我同時發現,我們並非唯一在黑暗中等待的人。在我們左面深深的濃黑夜色中,有什麼東西在樹林中移動了一下,馬上停住,然後又動了一下。這一天我們遭受的驚嚇接二連三,我甚至搞不清楚最害怕的究竟是阿爾法追兵,還是禁忌之城裡那些不安寧的死人,在黑暗中復活。在我身旁,吉普也屏住了呼吸。我半憑感覺半是看到,佐伊慢慢舉起一隻手臂,大拇指往後指了指。我鼓起勇氣往後退了一步,發覺吉普在身旁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不過,我仍緊盯着佐伊的手,在微弱的月光下,我能看到她匕首的輪廓,正準備扔出去。

「等等!」我大聲喊道,把自己嚇了一跳,也把其他人嚇壞了。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而且如此確信,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是派珀。」

他往前走了兩步,離我們不到二十尺,一個影子在黑暗中出現,只能憑說話聲聽出來他是誰。

「我還以為,她在扔飛刀之前會先確認一下。」他說。

「別做夢了,」佐伊說,「你在夜裡像那樣鬼鬼祟祟的,會把我們都害死的。」她說着衝到他面前。他們沒有擁抱,甚至沒有肢體接觸,但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我仍感覺到,自己應該把目光移開。

他們的重逢儀式只持續了片刻。我站起身來,轉臉向着吉普的肩膀,這時我聽見派珀向我們走來。他伸出手托住我的臉,轉向面對着他。在一片漆黑中,很難看清他的面孔,但我能感覺到,他正在對着我仔細察看,注視我臉龐的專注程度堪比情人,或者一個買主在市場上檢查商品有沒有瑕疵。他用大拇指撫過我的上顴骨,用力按了按,像是要確認我的骨頭是否還存在。最後他終於長出一口氣,噴在我臉頰上感覺暖暖的。此時,我的手掌仍被吉普握在手中。

派珀說話時,並未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謝謝你保證了她的安全。」

「我沒有,真的。」吉普說。

「我在對我妹妹說話。」他終於放開手,轉向吉普說道,「你也幫助做到了,這我很清楚。」

「我從來沒想到過,原來你才是家裡更可愛的那個人。」吉普對佐伊說,她也已走到我們身旁。

「快告訴我們島上發生了什麼。」她說。

派珀搖搖頭。「現在不行,我們必須繼續前進。要知道,我並不是唯一一個可能發現你們的人。」

她點頭表示同意。「反正我們也快到集合地點了,今晚我們還能在那裡安頓一下。」說話間,他們已同時離開,步調完全一致。

吉普和我跟在後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他對我竊竊私語道。

「見到什麼?」

「雙胞胎在一起。」

我知道他什麼意思。事實上,我也被面前的這一對驚呆了,他們動作對稱,步調一致,互相就像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走了不到半小時,往下的路越來越陡,岩石也越來越多,佐伊和派珀領着我們轉而向南,拐上一條向上通往右方的岩石山脊。山洞隱藏在常春藤和矮灌木後面,佐伊把藤蔓推到一旁,我們依次擠了進去。派珀和佐伊沒辦法站直,必須彎腰駝背,但裡面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四個躺下來。

山洞裡沒有一絲光線,漆黑無比,而且所有聲音都變得十分尖銳。吉普和我安頓下來,把身下鬆散的石子掃到一旁,然後抖了抖毯子。佐伊和派珀也跟着照做,我能聽到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在如此狹小的空間中,我們的毯子因為潮濕和燒焦的羊毛,散發出的臭氣十分明顯,我擔心自己身上的氣味也同樣顯著。我記不起來上次好好洗澡究竟是什麼時候,就連在河裡匆忙沖洗一下也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我知道吉普的臉在白天沾了一層泥垢,在眼角皺紋和脖子附近還要更加黑一些。

其他人都迅速安歇下來,很顯然已適應了這個地方。我現在能夠理解,派珀在自由島上時為何偏好那個小小的前廳,還有捲起來的薄褥子。

「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我說。

他的說話聲很安靜,聽起來十分疲憊:「你不想睡覺,反而要聽這些細節嗎?」

「即便我睡了,也只會夢到這些。」

佐伊嘆了口氣。「你最好現在告訴我們。如果她在睡夢中見到什麼東西,我們誰都別想睡好。」

「好吧。」派珀停頓很久,才繼續說道,「怎麼說呢,在某些方面,情況比你預計的要好,我是說,在撤離人數上要好得多,因為我們成功讓第二批船安全離開了。」

「其他方面呢?」我問。

「明顯要糟糕許多,議會抓了很多人,而且對他們下手了。」

「但我們還在島上時,看到的情況是他們正在抓俘虜,表現得很抑制。」

「我知道。」派珀在石板上變換了一下姿勢。「他們沒有殺人,一開始沒有。在攻下要塞的外牆後,他們把所有的俘虜都趕進院子裡,我們不得不退到更高的位置。當時我正在城牆上,能夠看到所有事情。他們把俘虜全都五花大綁,受傷的也一樣。然後他們拿着名單,一個一個檢查,尋找確切的特徵。其中一些人被拉到一旁,然後押到船上。剩下的他們直接當場殺掉。俘虜們排成一隊,等着被割破喉嚨,而持名單的女人在旁邊沿着隊伍挨個檢查。」

在派珀向我們描述時,我眼中看到了這些畫面。回到大陸的第一個晚上,我已經在夢中見過某些場景,最後尖叫着把吉普吵醒。但和我見到的大多數幻象一樣,那只是一系列朦朧的印象,現在由派珀講出來,固化了我看到的畫面,並給那些灰白模糊的瞬間塗上了色彩。

「他們怎麼能區分誰是什麼人,他們的兄弟姐妹是誰?」佐伊問道,「在島上又沒有登記表。」

「不要低估他們掌握的信息,」派珀說,「我們早就懷疑,他們在建立一份名單,把疑似逃到自由島的人都列進去。按照近期以來他們監視歐米茄人的做法,想要悄無聲息地消失掉是越來越難。不過,單靠這份名單,他們並不能知道應該殺誰,至少不能完全搞清楚。」

「拿着名單的女人,就是她。」我說,在緊閉的眼瞼後看着當時的場景逐一展開。

「我從城牆上看不到她的烙印,」派珀說,「不過她應該就是神甫。士兵們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來,她不是阿爾法。不過,他們還是聽從她的命令。她拿着名單檢查那些俘虜,但常常俯身仔細觀察,或者閉上眼睛,將手放在他們頭頂。等她得到所需的信息,就輕輕點一下頭,然後士兵們會走上前去,割破它們的喉嚨。」

我看到了這一切。在某種程度上,她點頭的動作比士兵將刀鋒砍進肉里還要殘酷。她對待這件事是如此隨意,只是沖等待的士兵輕微晃一下腦袋,幾乎難以察覺,然後就已將注意力轉移到下一個俘虜身上。

佐伊最先問道:「有多少人從島上逃走了?」

「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坐船安全逃離,包括所有的小孩,以及絕大多數平民。不過,第二批船走得太匆忙,而且嚴重超載,其中一艘船在暗礁里沉沒了。我們成功救起三個人,當時他們正在兒童艇里,隨後我們把他們藏進山洞裡。」他陰鬱地笑了起來,「他們三個做了不少事,阿爾法人抵達那晚,他們就在島上。」

在一陣沉默中,關於戰鬥的記憶在我腦海回放,畫面如此清晰,我幾乎仍能聞到血與酒的味道。我心裡清楚,吉普和派珀也會回想起那一刻。

「你們都目睹了戰鬥是如何開始的,」派珀繼續說,「在你們離開之後,事情的發展基本就和你警示的一樣。如你所說,午夜之後,北面的隧道淪陷,不過我們在它外面設了障礙。他們迅速占領了整個火山口。大部分戰鬥都在街上結束,人們貼身肉搏。但是他們十分謹慎……我是說,那些阿爾法人,他們雖然在殺人,但並非隨意而為,大多數時間他們用火把人們驅散開來。」

「最後呢?」佐伊堅持不懈地問。

「我們被攻陷了。很快形勢就變得明朗,沒有什麼值得防衛的東西了。他們放火燒了城市,封鎖了隧道,攻破了要塞的大門,我們只能守住上面幾層。在他們屠殺了院子裡絕大多數俘虜之後,我們只剩下九十來個人還活着,並且沒有被抓,而我們的對手可能有六百人。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在殺人方面受到限制,我們永遠也無法活着從要塞逃出來。我以前從未想過,我會為此而感激神甫。」他狠狠吐出她的名字。「他們不敢殺害任何一個人,除非把他五花大綁送到神甫面前供她檢查過。因此,當我們在黑暗中最後一次嘗試衝出要塞時,他們顯得十分收斂。濃煙也提供了掩護,當時他們已經燒掉半個城市了。不過,他們還以為把我們困在了裡面。他們並不知道山洞裡有船,所以我們衝到火山口邊緣時,他們重整隊伍去保衛港口。當我們朝東側趕去時,他們一定以為我們要游過去。」他又鬱郁地笑了一下。「他們都不是水手,這是肯定的。我們劃着救生艇和小船逃進暗礁水域,他們的大船沒辦法靠近,派出的好幾艘登陸艇在追逐我們時也沉沒了。雖然我們坐的船滑稽可笑,但他們沒辦法追上我們。我們可能是你們見過的最寒酸的艦隊,而靠這些船我們永遠也無法航行到大陸。但是,我們對暗礁水域了如指掌,而他們在黑暗中完全無法前進。從外面繞過暗礁,在停泊的地方,他們自己的艦隊上幾乎都沒有人,裝俘虜的那艘船除外。我們在他們還沒搞清狀況時,登上他們的兩艘船,而其他船上甚至沒有足夠的船員來追我們。不過,我認為他們當時就意識到,他們無法找到想要尋找的人了。」

「他們怎麼知道的?」吉普問。

「神甫知道,」我說,「她能感覺到,關於這一點我很確定。」

「或許吧,不過他們甚至不需要她,只是把她當顧問。」

「我以前從沒意識到,你和神甫關係這麼密切。」

派珀無視吉普的插話,繼續說道:「他們把所有的俘虜都圍在一起,然後開始殺人。我聽到士兵們在院子裡大聲呼喝。」

他沉默片刻,這時我清楚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他們說,如果我們把你們倆交出去,就會放過那些人。」

我感到吉普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噴在我的肩頭。我不由得閉上雙眼,但在一片黑暗中,這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醒得很早,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還能睡得着。我不想面對其他人,因此聽到山洞裡除了熟睡的呼吸聲沒有其他動靜時,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但當我費勁穿過入口處掛滿露珠的藤蔓,卻看到派珀已經出來了,正坐在石頭上有條不紊地磨着一把匕首。

離開自由島之後,這是我頭一次在白天見到他。天空剛剛出現一絲曙光,但光線已足夠我辨認出他的傷口:一隻眼睛上方腫了一大塊,迫使眼睛只能睜開三分之一,在手臂上還有一道很長的傷口。

「我的傷沒看起來那麼糟糕。佐伊幾乎感覺不到,」他說,「眼睛上的傷只是意外,我們手忙腳亂地把小船從山洞裡劃出來時,被一支船槳撞到了臉。」

「你沒必要對我說謊。」我說。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看起來似乎不太成功。」他摸了摸眼睛周圍的腫塊邊緣。「我們都知道,讓你離開要冒很大風險。當我告訴議院我都幹了些什麼,有幾個人用行動表明了他們的情緒。比如這個黑眼圈要歸功於西蒙。」

「我很抱歉,」我說,「你在抵抗組織的生涯,就這樣結束了,是吧?」

他聳聳肩。「我當領袖的日子結束了,但這沒什麼關係,我還會繼續為之工作,如果還有任何抵抗組織留下來的話。」

「但那個傷口,」我說着指了指他手臂上的傷口,「那個可不是你的議院造成的。」我彎下腰湊近了仔細觀察,發現傷口曾被縫過,不過縫得很笨拙。

「沒錯,那是拜一名議會士兵所賜。」他順着我的目光看去,「我知道這不太好看,但公平地說,這是在顛簸的船上由一個獨臂女人縫的。」

我忍不住笑了。他往旁邊挪了挪,在石頭平坦的頂部給我讓出一塊地方。「對不起,我不應該笑。」我說,「在所有人中偏偏是我。」

他仔細端詳着我,他的臉離我如此之近,我都覺得尷尬了。我能看到他的胡楂兒,再往下看去,他手臂傷口附近的皮膚在縫線處皺在一起。

「昨晚你沒怎麼睡?」他問。

我搖搖頭。「不過,我在最好的時光也睡不了多久。」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其他人……那些隨你一起離開自由島的人,比如那個幫你縫傷口的女人……他們都去哪兒了?」

「我們分頭行動,兩艘船甚至都沒在同一個地方靠岸。我船上的其他人向東方去了,但加上早前就逃走的人,安全屋網絡必然會不堪重負。如果他們安全登陸,找到潛進內地的路線,安全屋就會人口泛濫。我敢保證,昨晚我絕不是唯一一個在外露宿的自由島人。」

「其他人……有多少?」我問了這個問題,卻害怕得到答案。

「被殺死的人?在島上可能有四百個,有些在戰鬥中遇害,但主要是在院子裡遭到屠殺。更多的人當了俘虜,可能有一千,或者一千五。對於剩下的人來說,取決於他們是否安全着陸。在暗礁水域沉沒的船上,我們失去了三十個人,而且我們沒有統計數周以來其他船的動向。」

我能感到他再次盯着我。「那是我的決定,卡絲,跟你無關。我沒必要讓你走。」

我點點頭,卻仍不敢抬起頭來。

「你認為我不應該這麼做嗎?」

我沒辦法說話。現在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呼吸,語言能力似乎隨着其他一起消失了。

「我認為自己做的決定是正確的,」他繼續說道,「不過起因可能是錯誤的。我絕對相信,我們需要你,你可能成為抵抗組織的強大武器。但事實並非如此,至少並非全部如此。」他停頓了一下。

「你還記得嗎?在自由島的塔樓平台上,我曾對你說過,我不知道是否有個地方,我終於可以卸下在島上的角色,做回真正的自己?」

我點點頭。

「當議院決定把你交出去時,我發現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所做的是正確的事,但我不是為自由島而這麼做。結果人們因為我的決定血流成河。」當他說出這些時,我能看到他再次在腦海中回放的場景:鮮血在鵝卵石上慢慢凝固。他徑直看着我,臉上沒有一絲尷尬。他很清楚我正在目睹他所看到的,幻象向我展示神甫如何導演了這場大屠殺。這讓我們更加親近,也讓我們離得更遠。無論他在做這個決定時心裡在想什麼,或者在期待什麼,院子裡的鮮血從此永遠都不會褪去。無論他的感受如何,鮮血都立刻使其更加沉重,也更微不足道。

「如今一切都結束了。」他說。

在我們頭頂的樹枝上,小鳥們正在歌唱着呼喚朝陽。我依釋想起在定居地時聽到的一個故事:當大爆炸發生時,所有在飛行中的鳥,除了當場死去的,其他的都瞎了。我試着想象那些無法着陸的鳥,一直飛一直飛,最後掉落下來。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些盲目而不可避免的跌落畫面。

「佐伊認為,你是因為恐懼而在不斷逃避。」他說。

「是的,」我說,「我是說,我很恐懼。」

「但沒有逃避?」

「沒有。」不過這已毫無意義。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忘掉發生在島上的慘劇,而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安全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