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下:第六章 · 3 線上閱讀

起居室窗戶旁有一扇黑洞洞的過道小窗。隔了一會,有個模糊的人影倚窗而立,向黑暗中張望。漢斯認出這是愛瑪。他不安地期待着,心臟像是停止了跳動。愛瑪站在窗口靜心地瞧了好一會。他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他,或者是否認出了他。他一動不動呆呆地向她望去,懷着捉摸不定的膽怯心情,既害怕又希望她把他認出來。

接着,那個模糊的人影從窗口消失了,隨即小花園門上的把手響了,愛瑪走出屋來。漢斯嚇得想跑,卻身不由己地倚在籬笆旁,看着姑娘穿過漆黑的花園,慢慢向他走來。她每走近一步都促使他想逃走,但是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又把他挽留住了。

現在愛瑪正站在他前面,不到半步路遠,其間只隔着矮籬笆。她仔細而古怪地瞧着他,好久沒說一句話。後來她低聲地問:

「你要什麼?」

「不要什麼。」他說。她用「你」稱呼他,這使漢斯感到如同撫摸了他的肌膚。

她把手伸出籬笆,伸給漢斯。他膽怯溫柔地拉着,握了一會兒,她也沒有縮回去,便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撫摸愛瑪溫暖的手。當她依舊聽任他撫摸時,他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上。極大的歡樂、奇異的溫暖和陶然微醉的疲倦像潮水般向他湧來,周圍的空氣似乎又和煦又燥熱潮濕,他不再看見花園和小街,只看到面前白皙明亮的臉龐和蓬亂的深黃色頭髮。

「你想吻我嗎?」當姑娘低聲地問時,漢斯似乎覺得是夜晚從遠處傳來的聲音。

白皙的臉龐愈靠愈近,她身子的重量把籬笆壓得微微向外彎,鬆散、蓬亂、清香的頭髮擦到漢斯的額頭,潔白、開闊的眼瞼和深色的睫毛遮蓋着閉攏的雙眼緊緊貼近他的眼睛。當他用畏懼的嘴唇接觸姑娘的嘴時,全身震顫,他即刻戰慄地縮回去,但是她卻用雙手緊緊抱住他的頭,臉緊貼着他的臉,緊吻不放。他感到她的嘴在燃燒,狂熱地把他緊緊壓住,貪婪地吮吸,好像要把他的生命吸盡。他全身軟弱無力,少女的雙唇還未鬆開,他那震顫的歡樂已變成了極度的疲勞和痛苦。當愛瑪放開他時,他搖搖晃晃竭盡全力地用手緊緊抓住籬笆。

「你明天晚上再來。」愛瑪說着連忙回家去了。她走了還不到五分鐘,漢斯覺得似乎已過了很久。他用失神的目光目送着她,還緊緊抓住籬笆條,疲倦得難以舉步。像做夢似地傾聽着血液在頭腦里奔流,像起伏不定令人痛苦的波濤,從心臟里流出又再流回,使他難以喘息。

現在他看見房門開了,師傅走進房間,他大概到工場去過了。怕被別人發覺的心情向他襲來,促使他離開那裡,像個有點喝醉的人似的勉勉強強、搖搖晃晃慢慢地走着。他每走一步都感到雙膝要跪下去似的。漆黑的街巷連同昏昏欲睡的山牆和暗紅色的窗,古橋、河流和庭園,像褪色的布景從他身旁掠過。硝皮匠巷的井泉發出特別響亮的拍擊聲。漢斯像個夢遊人似地打開一道大門,穿過漆黑的過道,上了樓梯,把一扇門打開又關上,又打開一扇門,又把它關上。坐在一張放在那裡的桌子上,隔了相當一段時間才清醒過來,才覺得自己是在家裡坐在自己房裡。又過了一會才決定脫下衣服。他心不在焉地脫下衣服坐在窗口,直到突然感到有一陣秋夜的涼意才上床休息。

他以為立即就會入睡,可是才躺下就覺得有些熱,他的心又怦怦直跳,血液沸騰。他一閉上眼,就覺得姑娘的嘴還緊貼在他的嘴上,要吸取他的心靈,用令人痛苦的熱氣充滿他的身心。

他很晚才入睡,夢幻接連不斷地追逐着他。夢中他站在陰森可怕的黑暗中向周圍摸索着去抓愛瑪的手臂,她緊緊地擁抱他,他倆慢慢沉入了溫暖、深沉的洪流之中。突然鞋匠站在那裡問他為什麼不去看他,這時漢斯不由得笑起來,他覺得這不是弗萊格而是海爾納,海爾納和他坐在毛爾布隆的禮拜堂里的一扇窗旁開玩笑。但是這立即就消失了。接着是他站在壓榨機旁,愛瑪頂住了操縱杆,他則竭力反抗,她彎過身來尋找他的嘴,四周一片漆黑寂靜,此刻他又沉入溫暖黑暗的深淵之中,覺得一陣眩暈,同時聽到校長在做報告,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講他。

後來,他一直沉睡到天亮。天氣晴朗,他久久地在園中走來走去,想清醒清醒,可還是被包圍在一片濃霧之中。他望着紫色的翠菊,這是園中最後的花朵,在陽光下歡笑,好像還是八月天,他又看看溫暖可愛的陽光在枯萎的枝條和光禿的藤蔓周圍柔情而討好地照耀着,好像是早春季節似的。可是他只是看看而已,他沒有去體驗,這些與他毫不相干。突然他清楚強烈地回憶起一件往事來,那時他的兔子還在這園子裡到處奔跑,他的水車輪還在轉動,小木槌子還在敲打。他想起了三年前九月的一天。那是在色當節前夕,奧古斯特來到他這裡,還帶來了常春藤,他們把旗杆洗得光亮亮的,把常春藤扎在金色的尖端,他們談着明天的節日,高興地盼着明天到來。此外也沒有發生別的事情,但他們兩人卻滿懷節日的喜悅和預感。旗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娜烤了李子蛋糕,晚上在高高的山岩上點燃色當之火。

漢斯不知道為什麼偏偏今天會想起那晚的事,不知道,為什麼這記憶如此美妙和強烈,為什麼這又使他如此痛苦和悲傷。他不知道,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又一次愉快和歡樂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是在回憶的掩飾下向他告別,留下曾經有過而決不會再來的巨大的幸福和刺激。他只感到這種回憶與想念愛瑪和想念昨晚發生的事很不協調,他只覺得有種與以往的幸福不同的東西在他身上出現了。他以為又再看到金色的旗杆尖端在閃耀,聽到他朋友奧古斯特的笑聲,聞到鮮蛋糕的芳香,這一切多麼快活幸福,但對他又變得那麼疏遠陌生,因此他倚在大赤松樹的粗幹上,失望地啜泣起來,這使他得到些暫時的慰藉和解脫。

中午他到奧古斯特那裡去,奧古斯特現在已是個第一把手的學徒,長得又壯又高。他向他講了自己的情況。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奧古斯特擺出一副老於世故的面孔,「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因為你是這樣一個文弱書生,第一年你得一直在鍛工場干那該死的打鐵活,那麼一把鐵錘可不比湯匙。你還得搬鐵塊,晚上要打掃,使銼刀也要有力氣……開始時,在你還沒有掌握技術以前,只給你用舊銼刀,它們很不好使,滑得像猴子屁股。」

漢斯立刻變得泄氣了。

「是嗎,我還是放棄的好?」他膽怯地問。

「哎唷!我可沒這麼說啊!你別一下子就打退堂鼓了!我只不過說在開頭時並不那麼順當罷了。但是另一方面,唔——當個技工可真不錯,你知道,他也得有個好腦袋,不然只能當粗鐵匠。你來看看吧!」

他拿出幾個用亮晶晶的鋼材做的小巧玲瓏的機器零件給漢斯看。

「喏,這些零件不許有半毫米誤差,全是手工做的,包括螺絲釘。這就要非常仔細啦!這些還要磨光和淬火,才算完工。」

「嗯,真是不錯,我要早知道……」

奧古斯特笑了。

「你害怕了?是嘛,當學徒要受折磨,這是沒有辦法的。不過,有我在那裡,可以幫幫你。假如你下星期五開始來上工,那時我正好滿兩年,星期六領第一次的計周工資。星期天還要慶祝一番,喝啤酒,吃糕點,大家都參加,你也來,這樣你也可以了解了解我們那裡的情況。好,可不是嗎?再說,咱們以前本來是好朋友嘛。」

吃飯時,漢斯告訴爸爸,他願意去當技工,是不是下星期就可以開始。

「那好啊,」爸爸說。下午便和漢斯到舒勒的工場去向他報到了。

天色接近黃昏時,漢斯幾乎把這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只想到晚上愛瑪要等他的事。他現在就已經透不過氣來了,他覺得一會兒時間太長,一會兒又太短,他為這次約會弄得暈頭轉向,就像迎着急流而上的一個船夫。這個晚上他根本沒心思吃飯,只喝了杯牛奶就走了。

一切情況與昨天一樣:昏暗欲睡的小街,紅紅的窗子,路燈的微光,以及緩緩閒逛的情侶。

到了鞋匠家花園的籬笆旁時,他覺得非常害怕,任何一種響聲都使他震驚,覺得自己站在黑暗裡窺聽像個小偷似的。他還沒等到一分鐘,愛瑪就站在他面前了,她用雙手撫摸他的頭髮,為他打開花園門。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愛瑪拉着他一起,輕輕穿過灌木叢中的小路從後門走進昏暗的通道。

他們互相緊緊偎依着坐在地下室最上面的台階上,隔了好一會兒,才在黑暗中勉強能互相看清對方。姑娘心情愉快,低聲閒談起來。她曾經嘗過多次接吻的滋味,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這位膽怯溫柔的少年對她正合適。她雙手捧起他瘦削的臉龐,吻着他的額頭、眼睛和面頰,當她吻到他的嘴時,她又長時間地吮吸,使漢斯覺得暈眩,他軟弱無力地偎依着她。她低聲笑着,一邊還揪他的耳朵。

愛瑪沒完沒了地扯着,他聽着但卻不知道聽到了什麼。她用手撫摸他的手臂、頭髮、脖子和手。把面頰靠在他面頰上,把頭擱在他的肩上。他沉默不語,聽其擺布,內心充滿甜蜜的恐懼和深深的幸福的不安,時而像個發燒的病人似的輕輕地短促地痙攣。

「你真是個好寶貝!」她笑着說。「你一點都不敢。」

她拉着他的手摸她的頸項、頭髮,還把它擱在自己的胸口,用身子使勁壓着他的手。他感到那柔軟的外形和甜蜜而陌生的起伏。他閉上雙眼,覺得自己在向無底的深淵裡下沉。

「別,別再!」當她又要吻他時,他拒絕說。她笑了。

愛瑪把他拉近自己,緊貼着她,用手臂摟住他,使他感到了她的身體,把他弄得糊裡糊塗,完全沒了主意,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也愛我嗎?」她問。

他想說是的,但只是點點頭,一直點了好久。

她又拿起他的手,開玩笑地把它移到緊身胸衣下面,他這麼熱切而又貼近地感覺到那陌生生命的脈搏和呼吸,嚇得他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他把手縮了回來,嘆息說:「現在我該回家了。」

當他要站起來時,身子便開始搖晃起來,差點從地下室台階上栽下去。

「你怎麼啦?」愛瑪驚訝地問。

「我不知道,我很累。」

他沒感到一路上是愛瑪扶着他向籬笆走去,她還緊緊地貼着他。他也沒有聽見她說晚安並把小門關上。漢斯穿過小巷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家去的,仿佛是一陣狂風把他捲走,或是一股激流動盪不定地把他帶走的。

他看着左右的褪色房屋、高處的山脊、樅樹樹梢、黑色的夜晚和明亮、寧靜的星星。他覺得風在吹拂,聽到橋墩那邊河水流動,看見水面上映照出花園、褪色的房屋、黑夜、路燈和星星。

他不得不在橋上坐一會兒,他太累了,覺得自己會走不到家了。他坐在橋的欄杆上,傾聽河水衝過橋墩,涌過堰堤,在磨坊的篩格前咆哮轟鳴。他雙手冰冷,血液像在胸口和喉頭給堵住了,又衝過去,使他眼前發黑,然後又如驟起的波浪向心臟奔去。

他回到家,摸進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在夢中總是從一個深淵掉進另一個深不可測的可怕的深淵。半夜醒來又痛苦又疲乏,半醒半睡地一直躺到清晨。內心充滿強烈的渴望,被難以控制的力量拋來拋去,直到他在黎明時,把他整個的痛苦和委屈化為一場號啕大哭為止。後來他在被淚水浸濕的枕頭上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