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下:第六章 · 2 線上閱讀

「喏,現在你可以接下去搞,愛瑪幫你忙。我要到工場裡去。」

師傅走了,學徒受到委託和師母一同把果汁抬走,漢斯留下來單獨和愛瑪呆在壓榨機旁,他咬着牙,拼命地干。

漢斯覺得奇怪,怎麼操縱杆會這麼重,當他抬起頭來看時,姑娘爽朗地大笑起來,原來是她開玩笑頂住了,漢斯生氣地重新壓時,她又頂了一次。

漢斯一句話都不說。可是當他推動被姑娘的身體在另一邊抵住的操縱杆時,漢斯突然害臊起來,他慢慢地停下來不再繼續轉,一種又甜蜜又害怕的感情向他襲來。當他看到愛瑪調皮地微笑時,突然覺得她好像變了,變得較為親切但卻更陌生了,他也笨拙地微微露出笑容。

接着操縱杆完全停了下來。

愛瑪說:「咱們不必這樣用勁。」隨即把自己剛才喝剩下來的半杯果汁遞給漢斯。

他覺得這果汁似乎比剛才的更甜更濃。他喝完後,若有所求地瞧着空杯,感到驚異,他的心跳動得那麼激烈,呼吸是那麼急促。

隨後他們又工作了一會兒。漢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漢斯想站得讓姑娘的裙子碰到他,她的手也能觸到他的手。漢斯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但是每當發生這種情況時,他的心中又驚又喜,一種愉快的、甜蜜的感情向他襲來,雙膝有些顫抖,頭腦暈得嗡嗡作響。

他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回答了她的問題,她笑他也笑,她玩笑開得過火,漢斯就用手指威脅她,並且兩次喝光了從她手中拿來的果汁。此刻一大堆的回憶湧上他的心頭:他看見過晚上與男人們站在門口的女傭人、小說書上的一些句子、接吻、赫爾曼·海爾納那時給他的一吻,學生們暗地裡說的關於「姑娘」的一些話和事,以及「要是有個心上人該怎樣」等等。此時他像一匹拖着車子上山的駑馬一樣上氣不接下氣。

一切都變了,周圍的人和繁忙的事都溶化成五彩繽紛、笑容可掬的雲朵,各種聲音、咒罵聲、鬨笑聲淹沒在混濁的喧鬧聲中。河流和古橋看起來多麼遙遠,就像畫的一樣。

愛瑪的外貌也變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臉,只看見那雙深色的愉快的眼睛,一張紅潤的嘴,尖尖的皓齒。她的身段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一會兒是一隻穿着黑色長襪子和皮鞋的腳,一會兒是蓬亂拳曲的頭髮披在頸後,一會兒是藏在藍頭巾里曬得紅紅的渾圓的脖子,一會兒是繃緊的肩膀和下面那呼吸起伏的胸部,一會兒是一隻紅得透明的耳朵。

又過了一會兒,她的杯子掉進雙提把大木桶里了,她俯身去撿時,她的膝蓋在桶邊碰到了漢斯的手腕。他也彎下身去,但是慢慢地,他的臉幾乎碰到她的頭髮。頭髮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松松的鬈髮遮蓋下,直至藍色緊身衣的部位,溫暖美麗的褐色頸項閃閃發亮,緊身衣雖然扣得很緊,但還是露了一條縫。

她重新站起來時,她的膝蓋順着他的手臂滑動,她的頭髮擦着他的面頰,她的臉因彎腰而漲得通紅,這時,漢斯全身劇烈顫動。他臉色發白,剎那間他覺得疲憊不堪,只是緊緊抓住壓榨機的把手。他的心忐忑不安地急劇顫動。雙手無力,雙肩疼痛。

從那時起,他幾乎不再說話,儘量避開姑娘的目光,但是只要愛瑪向別處張望,他就懷着一種不可名狀的歡樂和內疚混雜在一起的心情盯住她,這時,他心中的某種東西給撕碎了,一片帶着藍色的遙遠海岸的新奇陌生的國土展現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或者只是預感到他心中的痛苦與快樂意味着什麼,但也不知道究竟是痛苦多於快樂,還是快樂多於痛苦。

快樂意味着他年輕的戀愛力量的勝利和對於暴風驟雨生活的最初預感。而痛苦則意味着清晨的安寧被破壞和他的心靈已經離開了童年時代的國土,再也無法重新尋獲。他那一葉輕舟才勉強脫離第一次船隻遭難的危險,又遭到新的暴風雨的襲擊陷入淺灘和令人粉身碎骨的暗礁的邊緣,要通過這個險區,即使是引導得最好的青年也找不到帶路人,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尋找出路和救助。

現在學徒又回來接替漢斯榨果汁,這下就好了。漢斯在那裡還待了一會,還希望再碰一碰愛瑪或者聽她說幾句友好的話,愛瑪卻又跑到別的榨機旁去聊天了。漢斯在學徒面前感到有些窘迫,他連聲再見都沒說就溜回家去了。

一切都變了,變得又美又動人。那些靠蘋果葡萄渣餵肥的麻雀嘰嘰喳喳掠過天空,天空還從來沒有這樣高,這樣美麗,這樣蔚藍。河流從來沒有這樣清澈,像面碧綠的明鏡,起沫的堰堤從未有過這麼耀眼潔白。一切好像是才畫成的、放在明淨的玻璃鏡框裡的裝飾畫,似乎在期待着盛大節日的到來。他感到心中有種奇怪大膽的感情和明顯的希望,那是受約束的強烈不安而又甜蜜的波濤與膽怯恐懼的結合。那隻不過是無法實現的夢想。這種矛盾的感覺愈來愈變成一種黑洞洞的洶湧的泉源,好像有股十分強勁的力量在他身上迸發、釋放出來——這也許是啜泣,也許是歌唱,喊叫或大聲歡笑。漢斯這種激動的心情到家後才有些緩和。自然在家裡一切照舊。

「你從哪兒來?」吉本拉特先生問道。

「從磨坊附近的弗萊格那兒來。」

「他榨了多少果汁?」

「我想是兩桶吧。」

他請求父親如果榨果汁就請弗萊格的孩子們來。

「自然,」爸爸喃喃地說,「我下星期榨果汁,到時候去把他們接來好了。」

離吃晚飯還有一小時,漢斯向花園走去,那裡除了一棵樅樹外,很少再有什麼綠色了。他折了一根榛樹枝,在空中揮動得沙沙響,用它把那些枯葉打落。太陽已隱沒在山後。黑壓壓的山上,線條像頭髮絲一樣細的樅樹梢劃破了綠裡帶藍的潮濕清澈的傍晚天空。一大片灰濛濛的雲被夕陽的餘暉照成黃褐色,像只返航的船穿過淺黃色的天際向山谷那邊慢慢飄浮。

漢斯漫步穿過花園。絢麗多彩的夜景以它那奇特的、陌生的方式把他吸引住了。有時他停住腳步,閉上眼睛回想愛瑪怎樣和他相對地站在壓榨機旁,她怎樣要他喝她杯里的果汁以及怎樣俯身在桶上,滿面通紅地又站立起來。他看到她的頭髮,緊裹在藍色衣服里的身段,她的脖子和黑色短髮遮蓋的棕色頸項。這一切使他充滿着愉快和戰慄,只有她的臉孔,他再也想象不出來了。

夕陽西下,他並不感到有一點涼意,而覺得漸近的薄暮好像一條他不知道如何稱呼的神秘的面紗。他雖然明白自己是愛上了這位海爾布龍來的姑娘,但他只是把他血液里煥發出來的男性活力模模糊糊地理解為一種不尋常的、受引誘的和令人疲倦的狀態。

吃晚飯時,他懷着變了樣的心情坐在原來的位子上,覺得周圍也變了樣。他覺得父親、老僕人、桌子和用具以及整個房間突然變老了,他以一種詫異、陌生又溫情脈脈的情緒望着這一切,好像他剛經過長期旅行才歸來似的。以前,他對那根堅固的樹枝朝思暮想時,他以一個告別者的悲傷冷靜的感情觀察這同樣的一些人和物,而現在感到的是歸來、詫異、微笑和重新占有。

吃完飯,漢斯已經打算站起來時,父親用他那種簡短的方式說話了:「你願意當技工呢,還是情願做抄寫員,漢斯?」

「怎麼啦?」漢斯吃驚地反問道。

「你可以在下周末到舒勒技師那兒去,或者再下個星期到市政廳去當練習生,你好好考慮一下,我們明天再談。」

漢斯站起來走了出去,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使他暈頭轉向。日常充滿生氣的繁忙生活突然擺在他面前,這幾個月來,他可對於這種生活已經感到生疏了,它有一副誘人的臉孔和一副威脅人的臉孔,它有許諾,有要求。他真心感興趣的既非當技工也不是做抄寫員,他對於從事手工時那種緊張的體力勞動有些害怕。他想起了他的同學奧古斯特,他已是個技工了,他可以去問問他。

當他在思索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的想法愈來愈模糊和淡薄,這件事對他說來並不如此急迫和重要,另有別的事使他煩心,他不安地在門廊里踱來踱去,突然,他戴上帽子,離開了家,向小巷慢慢走去,他想到,他今天還必須再見一見愛瑪。

天色已晚,附近一家酒店裡傳出喧囂聲和沙啞的歌聲,有些窗戶明亮,這裡那裡點着一盞盞燈,微弱的紅光在昏暗的空氣中閃亮,一長排姑娘手挽手,說說笑笑,快快活活地從巷子裡走過來,在搖曳的燈光中像一股青春快樂的暖流透過安然入睡的小巷。漢斯久久地目送着她們,激動得連心都要跳出來了。一扇掛着窗簾的窗戶里傳出小提琴聲。井泉旁有個婦女在洗萵苣。橋上有兩個小伙子和他們的情人在散步。其中一個隨隨便便地握着他情人的手,一邊搖晃着她的手臂,一邊抽煙。第二對緊緊地靠在一起慢慢地走着,小伙子摟着姑娘的腰,姑娘則將頭和肩緊貼在他的胸上。這種情景漢斯已見過幾百次,從沒有去注意過,而現在這情景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意思,一種模糊甜蜜的渴望之意。他的目光停留在這群人身上,他的幻想預感到那情景的含義。他感到內心不安和動搖,一種巨大的神秘在向他靠近,他不知道那是可愛的還是可怕的,但是這兩者他都戰慄地預感到一些。

他在弗萊格的小屋前站住了,沒有勇氣跨進去。他到裡面去該幹什麼,又說什麼呢?他不禁想到,當他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時經常到這裡來,弗萊格給他講《聖經》故事,回答他關於地獄、魔鬼和幽靈的一大堆新奇的問題,這種回憶使他不適和不安。他不知道要做什麼,甚至不知道究竟希望什麼,似乎要面臨一些秘密和被禁之事。他覺得在黑暗中站在鞋匠家門口不進去是不應該的。假如鞋匠看見自己站在那裡或者他此刻從裡面走出來,他很可能不會罵自己而會嘲笑自己,漢斯最怕這一點。

他悄悄地走到屋後,可以從花園籬笆外看見點着燈的起居室。沒有看見鞋匠師傅。他的妻子像是在縫東西或是在織毛衣。大孩子還沒睡,他坐在桌子上看書。愛瑪走來走去,顯然是忙着整理房間,所以他總是只能看到她一眼。四周一片寂靜,可以聽到小巷遠處傳來的每種腳步聲,也能清晰地聽到花園那邊河裡低沉的流水聲。天愈來愈黑,愈來愈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