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下:第六章 · 1 線上閱讀

時間已近深秋。夾雜在黑壓壓的樅樹林中的闊葉樹像火炬般閃耀着紅色和黃色。峽谷里已經升起濃霧,河水在清晨的涼氣中冒汽。

這位臉色蒼白的前神學校學生每天仍在戶外散步,無精打采,疲乏睏倦,並且迴避他本來可以有的一點兒交往。醫生要他服用藥水、魚肝油、雞蛋和洗冷水浴。

這一切都無濟於事,那也不足為奇。每個健康人都必須有生活的目的和內容,而這對於年輕的吉本拉特來說已不復存在。現在他的父親決定讓他去做抄寫員或去學手藝。儘管孩子的身體還很荏弱,還應該再恢復點體力,可是現在可以先考慮一下,怎麼認真對待他的事情。

自從第一次的混亂印象緩和下來以及他自己也不再相信自殺這點以來,漢斯從激動和多變的恐懼狀態陷進了有規律的悲傷之中,他緩慢地、無法抗拒地陷了進去,就像陷進一塊軟綿綿的爛泥地一樣。

現在他漫步在秋天的田野上,屈服於季節的影響。已是深秋季節,無聲的落葉、枯黃的草地、清晨的濃霧、植物的成熟、枯萎和死亡使他像所有的病人一樣感傷不已,惆悵滿懷。他希望自己一道消失、安眠、死亡,然而他那年輕的生命力違反這種願望,並堅韌地默默地活着,他感到痛苦萬分。

他看到樹木變黃、變褐,變得光禿禿,看到林中升起乳白色的霧,看到採摘了最後一批水果之後變得毫無生氣的果園,已沒有人再觀賞那園中已經凋零的翠菊。漢斯還看着河水,那裡也沒有人到河裡去游泳和釣魚了,枯葉覆蓋着河面,只有堅韌不拔的製革工人還在寒冷的河岸旁堅持工作。幾天來河裡飄着大量榨過汁的果子渣,因為壓榨場和各個磨坊現在都在辛勤地榨果汁,城裡大街小巷都飄着一股發酵的果汁香味。

鞋匠弗萊格也在下游的磨坊里租了一台小壓榨機,還邀請漢斯去榨果汁。

磨坊前的場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壓榨機、車輛、一簍簍一袋袋的水果,還有雙提把大木桶、洗桶、吊桶和圓桶。褐色的果子渣堆積如山。到處都是木操縱杆、手推車和空車。壓榨機正在工作,發出喀嚓喀嚓、嘰咕嘰咕的呻吟聲和尖叫聲。大部分壓榨機漆了綠色,這種綠色和果子渣的棕黃色、蘋果簍子的顏色、淺綠色的河水,光着腳的孩子以及秋天明亮的太陽,這一切給任何注視它們的人以一種生氣勃勃、歡樂愉快、富裕的印象。榨碎的蘋果發出嘰嘰聲,酸溜溜地叫人們開胃。誰來到這裡,聽見這種聲音,都會連忙抓起蘋果來啃的。管子裡流出來的甜美的橙色濃汁在陽光下微笑;凡是來到這兒,看到這情景的人都不得不要只杯子,快快地品嘗一下,然後站在那裡,眼睛也濕潤了,一種甜美、舒適的感覺浸透了全身。四周空氣中充滿了甜果汁的歡快、濃郁、迷人的香味。這種香味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東西,是成熟和收穫的象徵。在冬天將臨時吮吸這種芳香,令人心曠神怡,因為在這時人們可以懷着感激之情回憶一大堆美好、神奇的事:五月的綿綿細雨、夏天的暴風驟雨、秋天清涼的晨露、春天和煦的陽光和炎夏炙人的烈日,還有那白色和玫紅色的閃閃發光的花,收穫前果樹上果子成熟的棕紅色光澤以及一年四季帶來的美好和喜悅。

這是每個人興高采烈的日子,那些肯屈尊俯就親臨現場的富翁和擺闊的人,拿起他們滾圓的大蘋果在手裡掂着分量,數着他們十幾袋或更多袋的蘋果,用一隻袖珍銀杯品嘗果汁,讓每個人都聽到,說他們的果汁里一滴水都沒有摻。窮人們只有一袋果子,用玻璃杯或陶製碗嘗果汁,還摻了些水在果汁里,但他們的得意和愉快神色也並不稍減。凡是由於某種緣故不能榨果汁的,就跑到熟人和鄰居那兒,從一架壓榨機到另一架,到處都能得到一杯果汁、一隻蘋果。他還說些行家的話來證實他也懂得這一門道。許許多多的孩子,無論貧富,都拿着一隻小杯子到處亂跑。每個人手裡有個咬過的蘋果和一片麵包,因為自古以來就流傳着無法解釋理由的傳說,說什麼在榨果汁的季節大吃麵包,以後就不會肚子痛。

壓榨機場上上百把個人聲嚷成一片,更不用提孩子們的喧鬧聲了。所有這些聲音都是熱烈的,興奮的,愉快的。

「過來呀,哈納斯!到我這兒來,來喝一杯!」

「多謝,多謝,我已經喝得肚子痛了。」

「你一百斤付了多少錢?」

「四馬克,不過東西可挺好。你嘗嘗看!」

有時發生一件小小的不幸,一個蘋果袋過早裂開了,蘋果滾得滿地都是。

「真該死!我的蘋果!大家來幫忙揀呀!」

大家都來幫忙揀蘋果,只有幾個頑童想趁機撈外快。

「不要藏起來呀,你們這些渾蛋!你們要吃儘管吃,但是不要藏起來。你等着瞧,你這個古特德爾,笨蛋!」

「嘿,好鄰居,別那麼神氣!你嘗嘗我的看!」

「像蜜一樣甜!完全跟蜜一個樣。您榨了多少?」

「兩桶,就這麼多,但都是好的。」

「幸好我們不是在大熱天榨果汁,否則,就會被我全部喝光的。」

今年也有幾個好嘆苦經的老年人在場,他們是不能少的。他們自己已有很久不榨果汁了,但是他們比誰都懂,而且大談公元某年某年,那時蘋果簡直像奉送似的,全都又便宜又好,根本還沒有人知道要摻糖,那時樹上結的果子就是和現在的完全不一樣。

「那時才說得上是好收成呢,我有過一棵蘋果樹,一棵樹就結五百斤。」

可是儘管時代變得這麼壞,這些好嘆苦經的老人今年還是來幫忙品嘗個夠。那些還有牙齒的人都在啃他的蘋果,有一個甚至還硬撐了幾隻大肥梨,吃得肚子都痛了。

「我說的嘛,」他大發牢騷說,「從前,這種梨子我一次能吃十個。」他懷念起那個能吃十個梨子而不鬧肚子痛的時代,便當真大嘆起氣來了。

弗萊格先生租的壓榨機就放在擁擠的人群當中,他叫那個年長的學徒當幫手。他的蘋果是從巴登買來的,他的果汁也總是最好的。他暗自得意,也不阻止別人來「嘗那麼一下」。他的孩子們更加高興。他們在人群中興高采烈地追來追去。但是最開心的是他的學徒,雖然他一聲不響。他渾身感到舒服的是又可以在戶外作劇烈活動和幹活了,因為他出生在山區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里。就連這種果汁甜味也叫他感到樂滋滋的。他那張健康的農家子弟的臉,笑得像個山林之神1,他那雙鞋匠的手洗得比任何一個星期天都乾淨。

1 希臘神話中性好歡娛及耽於淫慾的神。

漢斯來到廣場時,一聲不吭,有些膽怯。他本是不打算來的。但他才走到第一台壓榨機跟前,就有人遞給他一杯果汁,那是納肖爾特家的麗瑟。他嘗着果汁的味道,在往下咽時那股甜美有勁的果汁味給他帶來一大堆往年秋天有趣的回憶,同時使他產生再一次和大夥一起干、共享快樂的膽怯願望。熟人們找他搭訕,一個個杯子遞到他的手中。當他來到弗萊格的壓榨機跟前時,眾人的歡樂和可口的飲料已經把他吸引住,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他快活地向鞋匠師傅問候,還說了一些榨果汁時流行的俏皮話。師傅隱藏着他內心的驚異,高高興興地歡迎他。

半小時後,走過來一個穿藍裙子的姑娘,向弗萊格和他的學徒笑笑,接着就幫起忙來。

「哦,」鞋匠師傅說,「這是我的侄女,從海爾布龍來,她自然是習慣於另一種秋收的,她家鄉是盛產葡萄的呀。」

她約有十八九歲,活潑爽朗像個平原人,個子不高,身材勻稱,體形豐滿,圓圓的臉上有一雙烏黑熱情的眼睛和一張漂亮而討人喜歡的小嘴。總的看來儘管她是一個健康活潑的海爾布龍女子,但一點不像是虔誠的鞋匠的親戚。她完全是個塵世的人,她那雙眼睛看來不像是晚上或夜裡總在讀《聖經》或戈斯納民間故事集的人。

漢斯突然又面露愁容,熱切地希望愛瑪很快就走掉。可是她卻留在那兒,笑着,聊着天,對每一句俏皮話都對答如流。漢斯感到害羞,話都不說了。同他不得不用「您」字來稱呼的年輕姑娘來往,本來他就害怕,而愛瑪是這樣活潑、健談,對於漢斯的在場和他的靦腆並不在意,以致使漢斯手足無措,有點受了屈辱而又蜷縮起來,像一隻路旁的蝸牛,被車輪碰到時,急忙把觸角縮進去似的。他一聲不響,想使自己看上去像個覺得厭倦的人,但是他的意圖沒能成功,相反,他的臉上卻表現出好像剛才死了什麼親人似的。

沒有人有空去注意這件事。愛瑪自己更沒留意。漢斯聽說,她是兩星期前來弗萊格家作客的,可是全城的人她都認識,她到處跑來跑去品嘗新鮮果汁,說說笑話,又回來熱情地抱起小孩,給他們分送蘋果,還哈哈大笑,快活得竄來跳去。她對每個街上的孩子喊:「你要蘋果嗎?」然後手拿一隻漂亮的紅蘋果,把兩隻手藏在背後,讓孩子們猜:「蘋果在右手還是左手?」但是總是猜不對,一直要等到孩子罵人,才拿出一隻小一點的青蘋果來。她似乎也聽到過關於漢斯的事,問他是不是就是那個老是要頭痛的人。沒等他回答,她又和旁人去談別的話了。

漢斯正打算溜回家去時,弗萊格卻把搖柄交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