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下:第四章 · 5 線上閱讀

在一個濕熱、陰暗的傍晚,他和海爾納在大寢室里踱來踱去,談到了家鄉、父親、釣魚和學校。他的朋友出奇地一言不發。他讓漢斯說話,有時點點頭,或是用他整天喜歡玩弄的那把小尺若有所思地在空中揮打幾下。漸漸地漢斯也不吭聲了。天色已晚,他們坐在一個窗台上。

「喂,漢斯,」海爾納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激動。

「什麼事?」

「哦,沒什麼事。」

「不,你說吧!」

「我只不過想——因為你那樣無所不談地講了許多話——」

「那你想到了什麼呢?」

「漢斯,你說說看,你難道從來沒有追求過姑娘?」

一陣寂靜。這方面的事他們從來還沒談過。漢斯害怕這種事,但是這種神秘的領域卻又像童話中的花園似地吸引着他。他覺得自己的臉紅了,手指也發抖了。

「只有一次,」他壓低着嗓子說,「那時我還是個傻孩子。」

又是一陣沉默。

「那麼你呢,海爾納?」

海爾納嘆了一口氣。

「唉,算了吧!——你知道,咱們不該談這事的,這本是毫無價值的呀!」

「那倒不見得。」

「我有個情人。」

「你?真的?」

「在家鄉。是鄰居。這個冬天我還吻了她一下呢!」

「接吻?」

「是的。——你知道,當時天已經黑了。傍晚,在溜冰場上,她讓我幫她脫冰鞋,就在這時,我吻了她一下。」

「她沒有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只是跑開了。」

「後來呢?」

「後來嘛!——什麼也沒有。」

他又嘆起氣來,漢斯瞅着他,好像他是一個從禁止進去的花園裡跑出來的英雄。

這時鐘聲響了,該上床睡覺了。燈熄掉了,大家都寂靜下來之後,漢斯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有一個多小時之久。他在想着海爾納吻他心上人的事。

第二天他想問個究竟,但又害羞。而對方因為漢斯不去問他,也不好意思自己再開頭談它。

漢斯在學校里的情況愈來愈壞,老師們開始對他擺出一副兇相,用古怪的目光怒視他。校長臉色陰沉,很不高興。連同學們也早已覺察吉本拉特大大退步,不再想爭第一了。只有海爾納什麼也沒有發覺,因為他自己也並不覺得學校特別重要。漢斯自己看着這一切事發生,看着自己在起變化,卻並不重視。

在這當兒,海爾納已經厭倦於報紙的編輯工作,又完全回到了朋友的身邊。他好幾次不顧禁令陪着漢斯散步,同他一起躺在陽光下,幻想着或是朗讀着詩篇或是說些挖苦校長的笑話。漢斯一天又一天地盼望他能繼續透露他那次愛情冒險的事,然而他愈是等得久,愈是不敢再去問這件事。在同學中,他們兩人顯得從未有的那樣不受歡迎,因為海爾納在《豪豬》上發表了惡毒的諷刺,得不到任何人的信賴。

反正小報在這時也停刊了。它已經過時,原來也只打算在冬春之交那些沒趣的日子裡辦的。現在美好的季節開始了,它能提供足夠的消遣:採集植物標本、散步和室外遊戲。每天中午孩子們在做體操、角力、賽跑和打球,使修道院的院子裡充滿喧譁和生氣。

加上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新的轟動事件,它的肇事者和中心人物又是那個眾人的絆腳石海爾納。

校長聽到了海爾納拿他的禁令當兒戲,幾乎每天都陪吉本拉特散步的事。這次他沒有驚動漢斯,只把主犯,他的老冤家海爾納叫到辦公室來。他用「你」稱呼他,但海爾納立刻表示不同意這樣做。校長指責他不服從命令。海爾納宣稱他是吉本拉特的朋友,誰也無權禁止他們交往。激烈的爭吵出現了,結果海爾納得到幾小時禁閉處分,以及嚴格的禁令,不准他以後同吉本拉特一起外出。

第二天,漢斯又只得獨自去散步。他在兩點鐘回來,到教室和別人在一起。開始上課時,發現海爾納缺席。一切情況和上次「印度人」失蹤的事完全一樣,只是這次沒有人想到可能是遲到。三點鐘全班同學連同三位教師一起出發去尋找失蹤者。他們分成幾組,在樹林裡跑着、喊着。有些人,包括兩位教師在內,認為他自殺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五點鐘,給這一地區所有的警察所打了電報。晚上給海爾納父親發了一封快信。很晚的時候還沒有找到任何線索。直到深夜,所有的臥室里還在竊竊私語,大部分學生猜想他是投河了,另外一些人認為他是乾脆回家了。不過已經肯定,這個出走的人身上不可能有錢。

同學們望着漢斯,好像他一定了解內情似的。其實並非如此。相反,他是所有人當中最感到意外、最感到擔憂的。夜裡在臥室聽到別人在提問、揣測、扯淡、玩笑,他深深地鑽進被子,長時間地、難熬地為他的朋友感到痛苦、擔憂。有一種預感,覺得他的朋友是不會再回來了,它攫住了他那憂慮的心,使他深深地痛苦,直到他疲倦,悲愁地睡着了。

在這同一時刻,海爾納則躺在幾英里外的一片小叢林裡。他凍得厲害,沒法睡覺,但是他卻深深地感到自由,大聲呼吸着,舒展着四肢,好像是從一隻狹窄的牢籠里逃脫出來似的。他從中午開始跑的,在克尼特林根買了一個麵包,現在一面不時地咬上一口,一面還透過初發綠葉的、稀疏的樹枝仰望夜空、星星和迅速飄過的雲朵。他究竟上哪兒去,他是無所謂的。他現在至少已脫離了可恨的修道院,並且已經讓校長看到,他的意志勝過命令和禁令。

次日,大家又白白地找了他一整天。他在一個村莊附近的田野上的草堆里度過了第二夜。天亮了,他又鑽進樹林,直到晚上,他又要去找個村莊時,才落到了巡警手中。巡警對他說了些風趣的話,把他帶到村公所,在那裡由於他的風趣和奉承,他贏得了村長的歡心。村長把他帶回家去宿夜,就寢前還用火腿蛋豐盛地款待了他。第二天,專程趕來的父親接他走了。

出走者被帶回來時,修道院裡引起了巨大騷動。但他卻似乎毫不後悔他這次小小的天才旅遊。校方要求他悔過,但他拒絕了。面對教師會議的秘密法庭,他並不畏懼,或者顯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學校本來很想留住他的,可他現在做得太過分了。結果他很丟臉地被開除了,並且在晚上隨他父親動身一去不復返了。他和他的朋友吉本拉特只能握一下手告別。

校長就這種違法亂紀和蛻化變質的特殊事件,發表長篇演說,優美動聽。他寫給斯圖加特當局的報告上對這件事就講得溫和得多,客觀得多,輕微得多。神學校的學生們被禁止同這個離去的怪物通信,對此,漢斯·吉本拉特當然只是付諸一笑。有幾個星期之久,人們談論得最多的事是海爾納和他的逃跑。隨着海爾納的離去和時間的消逝,人們普遍的看法也改變了。不少人後來把當時對之畏懼地加以迴避的這個逃跑者看成是一隻飛去的鷹。

如今希臘室空了兩張桌子。後來離去的那個不像前一個那樣迅速地就被忘卻。只有校長寧願看到第二個人的事也同樣平息下去。然而海爾納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打擾修道院的平靜。他的朋友等了又等,卻從未接到他的來信。他走了,銷聲匿跡了。他的形象和他的出逃逐漸成了歷史,最後成了傳說。這個熱情的少年在繼續幹了一些天才惡作劇、走了一些彎路之後,受到艱苦生活的嚴肅管教,總算是成了一個男子漢,如果不算是成了英雄的話。

留在學校的漢斯受到懷疑,被認為是事先知道海爾納要逃跑一事的。這種懷疑完全奪去了教師對他的好感。當他在課堂上對許多問題答不上來時,一位教師對他說:「您為什麼不跟您那位好朋友海爾納一起去呢?」

校長對他也不理不睬,帶着一種蔑視的同情,就像法利賽人看待稅吏一樣6,對他側目而視。這個吉本拉特已經不能算數了,他是屬於不可接觸的人之列的。

6 法利賽人:約公元前二世紀至公元二世紀猶太教上層人物中的一派。稅吏在當時則是受蔑視的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