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下:第三章 · 3 線上閱讀

沒有一個人因他的這種花招而對這位一心向上爬的人見怪。可是就像一切做事過頭的人和過於追求利潤的人一樣,不久他也邁出了荒唐的一步。因為在修道院裡進修所有的課程全是免費的,所以他起了念頭要充分利用這一點,爭取去上小提琴課。他聽課並不是他從前學過一點提琴,有一點辨音能力和天才,或是對音樂有一點興趣,才不是呢!但是他想,學小提琴,還不是跟學拉丁文和數學一樣。他聽人家說,音樂在以後的生活中是有用的,它能使人獲得別人的喜歡和快慰。反正又不花錢,因為神學校還可以提供學習用的提琴。

當路丘斯到音樂教師哈斯那裡去要求學提琴時,哈斯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因為他在唱歌課上認識他,路丘斯的成績雖然能逗得全體同學樂不可支,卻叫他這個當老師的感到絕望。他想勸這孩子打消學提琴的念頭,可是勸說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路丘斯只是謙遜地微微一笑,聲稱這是他的正當權利,解釋自己對音樂的嚮往是不可抗拒的。這樣,他便領到一把最差的練習琴,爭取到每星期去上兩次課,每天練半小時琴。但是練了第一次琴後,同寢室的同學就宣布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們堅決不許他再給他們製造這樣可怕的呻吟聲。從那以後,路丘斯帶着他那提琴,心神不定地在修道院裡到處亂轉,想找個安靜的角落練習拉琴。從他練琴那裡傳出嘰嘰嘎嘎、尖聲怪叫的可怕的哀鳴,叫附近的人聽了毛骨悚然。詩人海爾納形容說,這種聲音像是那把受盡折磨的舊琴給蛀蟲啃咬得在絕望地哀鳴求饒。因為看不出他有什麼進步,傷透腦筋的老師變得不耐煩了,態度也變得粗暴了。路丘斯越練越沒有信心,在他那張迄今一直十分自滿的生意人臉上增添了憂慮的皺紋。這真是一出地道的悲劇,因為教師最後宣稱他完全沒有學提琴的才能,並且拒絕繼續給他上課。這時,這位昏了頭的好學之士選學了鋼琴,又以此來折磨自己,折磨了好幾個月,毫無成果,直至筋疲力盡,悄悄打了退堂鼓為止。可是在後來的一些年頭裡,每逢談到音樂,他就要漏出那麼一句兩句,說自己過去不僅學過鋼琴,也學過提琴,只可惜出於某種原因才漸漸與這些美妙的藝術疏遠的。

所以希臘室的同學經常能從住在同室的滑稽朋友那裡獲得不少樂趣,因為就連那位文學愛好者海爾納也會演出一些可笑的場面來。卡爾·哈墨爾則扮演譏諷家和詼諧觀察家的角色。他比別人大一歲,這賦予他某種優越地位,然而他並沒能成為令人注意的角色。他脾氣不好,大約每過一個星期就感到有需要在毆鬥中檢驗一下自己的體力,打起架來他很野蠻,而且近乎殘暴。

漢斯·吉本拉特驚訝地觀察着這些,只顧走自己平靜的道路,做一個良好的、安分守己的夥伴。他很用功,用功得幾乎同路丘斯一樣而深受同室學友的敬重,只有海爾納是例外。他自恃天才,放蕩不羈,有時還嘲笑漢斯是個向上爬的人。大體說來,所有這許多正在迅速成長的男孩還能合群,儘管晚上寢室里大聲吵鬧也不是罕見的事。因為他們雖然竭力使自己感到已經成人,想表現得嚴肅冷靜、品行端正,以不辜負他們老師用「您」這個他們還不習慣的稱呼同他們說話,而且他們回想起才離開不久的拉丁文學校,他們至少已經像個初進大學的學生看待高中生那樣趾高氣揚,深表同情,但是他們的頑童本色不時會突破矯揉造作的尊嚴,要求冒頭。到了這種時候,宿舍里就會響起頓腳聲和男孩的粗野的謾罵聲了。

對這樣一種學校的領導和教師來說,觀察下面那些情況應該是很有啟發、很有意義的:在最初幾周的集體生活過去之後,孩子們就像一種正處在變化中的混合物,其中有動盪不定的雲朵和雪片在凝聚,重新分解,另外組合,直至出現一定數目的固定形態為止。在克服了初期的靦腆,相互比較熟悉之後,開始了一陣到處找尋的浪潮,一個個小圈子組成了,相互要好和相互敵視的情況冒出來了。同鄉之間和老同學之間很少能聚合一起。受到一種追求多樣化、追求互補長短的心理的驅使,大多數都另找新交。城裡人去結交農家子弟,山里人去結交平原人。這些年輕人猶豫不決地逐個試探,除了平等的意識之外,出現了希望不受外人干擾的要求。有些孩子同時第一次擺脫了稚氣,萌發了自己的個性。一些無法形容的小小的鐘情、傾心和爭風吃醋場面出現了。它們發展成為友誼聯盟和公開的、頑固的冤家對頭,各有各的歸宿:或是交往親昵、相約散步,或是激烈扭打、毆鬥。

漢斯表面上沒有參與這種活動,卡爾·哈墨爾曾明顯而熱烈地向他表示要同他好,他卻吃驚地退縮了。接着哈墨爾馬上另找一個斯巴達室的同學做朋友,漢斯仍然是孤零零一個人。一種強烈的預感使得他的視野中幸福地出現了充滿渴望色彩的友情國土,潛移默化地將他吸引過去。可是一種羞怯心理又使他畏縮不前。因為他童年過的是要求嚴格、沒有母愛的歲月,他缺乏與人接近的才能,對於一切表面熱情的東西他都感到厭惡,何況還有那種男孩子的傲氣,最後是討厭的功名心。他不像路丘斯,他確實想多學點知識。但是他又同路丘斯一樣,對於會妨礙他學習的事,一概棄而不顧。因此他堅持埋頭用功。但每逢看到其他人享受友誼之樂,內心不免嫉妒和羨慕。卡爾·哈墨爾不是合適的對象,可是如果另外任何一個人前來設法使勁拉攏他,他是會樂意順從的。他像個靦腆的姑娘似地坐着,等待着,看看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來找他,一個比他更強、更有勇氣,能打動他並迫使他走上幸福之路的人。

因為除了這些事情以外,功課很忙,尤其是希伯來文,所以孩子們覺得最初的一段時間過得飛快。毛爾布隆四周的許許多多小湖和池塘映照出淡藍色的深秋天空、凋謝的梣樹、樺樹、橡樹和漫長的夕陽餘暉。冬季來臨之前的狂風橫掃着美麗的樹林,發出嘆息和歡呼的聲音。這時已經下過好幾次薄霜了。

感情奔放的赫爾曼·海爾納試圖物色情投意合的朋友,沒有成功。如今他每天在散步時間孤獨地穿過樹林,特別偏愛林中湖這個地方,那是一個憂鬱的褐色池塘,周圍蘆葦叢生,上面低垂着正在凋零的樹梢。這個淒涼而又美麗的林中一角,吸引着這位如醉似狂的人。在這兒,他可以用幻想的枝條在靜靜的水中畫圓圈,讀勒瑙1的作品《蘆葦之歌》,躺在矮矮的燈心草坪上思考着「死亡」與「消逝」這類秋天的題目,同時有落葉聲和光禿禿的樹梢蕭瑟聲,形成憂鬱的和弦伴奏。這時他就常從衣袋裡掏出一本黑色小筆記本,用鉛筆在上面寫上一兩句詩。

1 勒瑙(1802-1850),奧地利詩人。詩作反對教權主義,抗議封建貴族壓迫。

十月下旬一個多雲的中午,他也正在這樣干時,剛好漢斯·吉本拉特獨自散步來到同一地方。漢斯看到這位年輕的詩人坐在一塊木板的小橫檔上,腿上放着小本子。若有所思地嘴裡銜着一支削尖的鉛筆。他身旁攤着一本打開的書。漢斯慢慢地走近他。

「你好,海爾納,你在幹什麼呀!」

「讀荷馬,你呢?小吉本拉特?」

「我不信,我可知道你在幹什麼。」

「是嗎?」

「當然。你在做詩。」

「你認為是這樣嗎?」

「自然囉。」

「坐過來吧!」

吉本拉特靠着海爾納在木板上坐下,雙腳懸在水上,瞧着一片又一片黃葉在寧靜、涼爽的空氣中盤旋而下,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淡褐色的水面。

「這兒真是淒涼。」漢斯說。

「是啊。」

他們兩人往後一仰,這樣能夠看得到的周圍秋天景色幾乎只剩幾根垂下的樹梢了,取而代之的卻是靜靜地飄浮着幾塊雲朵的蔚藍天空。

「多美的雲啊!」漢斯愉快地仰望着說。

「不錯,小吉本拉特,」海爾納嘆息說,「假如人是這樣一朵雲,那該多好!」

「那又怎麼樣呢?」

「那咱們就能在天上隨風飛翔啦,飄過森林、村莊、各區、各邦,像一艘美麗的船。你從來沒有見過船吧?」

「是呀,海爾納,你呢?」

「我當然見過。可是,天哪,你對這種事是一竅不通的。你只會學習,求上進,拼死拼活。」

「這麼說,你把我看作是駱駝了?」

「我可沒有那麼說。」

「我才不像你說的那麼笨呢。不過,你還是繼續講講關於船的事吧。」

海爾納翻過身來,差點兒掉進水裡,現在伏臥在木板上,雙手托着下巴,用雙肘支撐着。

「在萊茵河上,」他接下去說,「我見到過那種船,那是在假期里。有一次星期天,船上放着音樂,晚上還點着彩燈。燈光照在水面,我們聽着音樂,順流而下。人們喝着萊茵葡萄酒,姑娘們穿着白色連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