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下:第二章 · 4 線上閱讀

小吉本拉特的發展是多麼順利啊!他幾乎自動放棄了閒逛和嬉戲,上課時的傻笑,很久以來從未出現,搞園藝養兔子以及釣魚的習慣也都戒除了。

一天晚上,校長先生親臨吉本拉特家。他說了幾句客氣話,擺脫了受寵若驚的父親之後,走進漢斯房內,發現他正在讀《路加福音》書,便十分親切地招呼他說:

「這很好,吉本拉特,又在用功啦!可是為什麼你一次也不來啦?我每天都在等你啊。」

「我本來要來的,」漢斯抱歉地說,「可是我想給您至少捎一條漂亮的魚去。」

「魚?什麼魚啊?」

「哦,一條鯉魚或者別的什麼。」

「啊,原來是這樣!唔,那你又去釣魚了?」

「是的,只是稍微釣一會兒,爸爸同意的。」

「哼,原來是這樣。你覺得釣魚很有趣?」

「是的,是很有趣。」

「好,好極了,你這假期是發了狠掙來的嘛。這樣你現在大概沒有多少興趣順便再學習了吧?」

「不,校長先生,當然還是有的!」

「我可不想強迫你去做你並不感興趣的事。」

「當然我是有興趣的。」

校長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摸摸稀疏的鬍鬚,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你看,漢斯,」他說,「事情是這樣的。這是老經驗了,考試取得優異成績之後,往往跟隨而來的是成績突然倒退。在神學校里要增加許多新功課。那時總會有一批學生——這往往就是那些入學考試成績不太好的學生——在假期里已經作了準備,他們到那時突然會躥了上來,而把那些在假期中躺在桂冠上睡大覺的人拋到後頭。」

他又嘆了口氣。

「你在這兒的學校里輕而易舉地總是得第一。可是到了神學校,你就會發現另外一些同學,儘是些有天賦的,或是非常用功的人,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趕得上他們的。你懂嗎?」

「哦,是的。」

「所以我勸你在這個假期里先做些準備工作。當然是要有節制的!你現在有權利有義務好好休息。我想每天花一兩個小時可能是最合適的。如果不這樣做,很容易出岔子,事後得花幾個星期才能再趕上去。你的意見怎樣?」

「我完全願意,校長先生,如果你肯幫助我……」

「好。除了希伯來文之外,到了神學校,尤其是荷馬,會給你開闢一個新的世界。如果現在就打好牢固的基礎,你閱讀這部作品時就會有雙倍的欣賞樂趣和理解能力。荷馬的語言、古希臘愛奧尼亞的方言連同荷馬韻律詩都是很有特色的,是別具一格的,如果真要欣賞這種文學,必須扎紮實實地刻苦學習才行。」

漢斯當然十分願意也到這個新天地去闖一番,他答應盡最大的努力去做。

可是要費腦筋的事還在後面呢。校長輕輕地清了一下嗓子親切地接着說:

「坦率地說,如果你願意花幾個小時學數學,我也是非常高興的。你的算術能力並不壞,可是數學至今究竟還不是你的特長,在神學校里你得開始學代數和幾何,先準備幾課還是有好處的。」

「好的,校長先生。」

「你知道,你來,我總是歡迎的。看着你成為一個幹練的人才,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但是關於數學的事,你得找父親談談,請他同意你到教授先生那裡去上個別輔導課,每星期大約三到四個鐘頭。」

「好的,校長先生。」

勤奮學習又盛開出最令人喜悅的花朵。每當漢斯偶爾再去釣魚或是散步個把鐘點時,總像是在做什麼虧心事。漢斯平常游泳的時間給數學老師選作上課的時間了。

這種代數課,無論漢斯怎樣用功都沒能激發起他的興趣。這可真是苦事:在炎熱的下午,不能到浴場游泳,卻要到教授的悶熱的書房去,在那布滿灰塵、蚊子嗡嗡叫的空氣里,頭腦昏昏沉沉干着嗓子念a加b和a減b。這時,空氣里飄浮着一種使人慵倦和簡直透不過氣來的東西,在壞天氣里會轉變為鬱鬱寡歡和絕望的氣氛。他學習數學的情況真是古怪。他並不是那種對數學不開竅、不能理解的學生,他有時解題解得很好,甚至很巧妙,從而得到樂趣。他喜歡數學並非出於誤會,並非受騙,他不可能離題和去觸及一些嚇唬人的次要領域。出於同一原因,他非常喜歡拉丁文,因為這種語言清楚、準確,不模稜兩可,幾乎沒有什麼可能產生誤會的地方。可是在算題目時,儘管一切答案都對,但並沒有領悟出什么正確的道理來。他覺得做數學作業和上數學課猶如在平坦的大道上漫步,人不斷在前進,每天都能多懂得一些昨天還不懂的東西,可永遠也攀登不到能突然望見廣闊遠景的高峰。

在校長那裡上課比較活潑生動。自然,牧師懂得處理《新約全書》里變了種的希臘文,教得比校長傳授富有青春活力的荷馬語言更為吸引人,更加精彩。可是最終還是荷馬占了上風,最初的難點一過去,就會給人意想不到的收穫和享受,就會繼續產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漢斯常常會極度焦急和緊張地坐在神秘悅耳、難以理解的詩句前面,迫不及待地要在字典里找到給他打開那幽靜歡快的花園之門的鑰匙。

現在他的家庭作業又是夠多的了,有時晚上很遲還坐在書桌旁硬着頭皮做作業。老吉本拉特看到兒子這樣勤奮感到自豪。他那遲鈍的腦袋裡模模糊糊存在着那麼多見識短淺的人所懷有的理想,希望能看到從他的樹幹上長出一根枝條,超過自己到達他懷着模糊的敬意所企望的高度。

在假期的最後一周里,校長和牧師突然又顯得特別和善、體貼,他們要漢斯去散步,課也停了,還強調說,精力充沛、神清氣爽地踏上新的征途是多麼重要。

漢斯又去釣了幾次魚。他頭疼得厲害,心不在焉地坐在河岸旁,如今河水映照出來的是初秋時分蔚藍色的天空。他覺得難以解釋,何以他當初那樣為暑假的來到而感到歡欣。現在他倒覺得,暑假已過,要到神學校去了,那才高興呢。在那裡將開始一種迥然不同的生活和學習。由於他毫不在乎,因此他幾乎再也沒有釣到魚,有一次父親對此挖苦了一句,他就再也不去釣魚了。他把釣絲又放進閣樓的壁櫥里去了。

直到最後幾天,他才突然想起已有幾個星期沒有到鞋匠師傅弗萊格那裡去了。就是現在他也是勉強跑去找他的。這時是傍晚,鞋匠師傅坐在住房的窗口,每個膝上坐了個小孩。儘管窗戶敞開着,可滿屋子都是一股子皮革和鞋油味。漢斯不好意思地握了握師傅堅硬的大右手。

「喏,你好嗎?」師傅問,「你跟牧師學習很用功吧?」

「是的,我每天都去他那兒,學了不少東西。」

「學些什麼呢?」

「主要是希臘文,但是也有各式各樣別的東西。」

「所以我這兒就不願意來了?」

「願意是願意的,弗萊格先生,可就是沒有時間啊。每天上牧師家一小時,在校長那邊兩小時,一個星期還得到數學老師那裡去四次。」

「現在是放假的時候吧?這簡直是胡鬧!」

「我不知道,這是老師們的意思。而我覺得學習也並不困難。」

「很可能,」弗萊格說,用手去摸摸孩子的胳膊。「學習是對的,可是你瞧你這雙小胳膊瘦了,臉也是那麼瘦。你還頭疼嗎?」

「有時還疼。」

「這真是胡鬧,漢斯,而且真作孽,你這種年齡需要充分的空氣和活動,需要好好的休息。放假又為的是什麼呢?總不能是為了蹲書房和繼續學習吧。你已瘦成皮包骨啦!」

漢斯笑了。

「好吧,你一定會硬撐過去的。但是過分的事畢竟是過分。牧師那裡的課上得怎樣?他說了些什麼?」

「說倒是說了不少,不過完全不是什麼壞話,他的知識可真淵博啊。」

「他從來沒有說過關於《聖經》的什麼不敬的話嗎?」

「沒有,一次都沒有。」

「那好。因為我要告訴你:寧可毀滅肉體十次,不可損害自己的靈魂!你將來要當牧師,那是個高貴而又艱巨的職務,這需要不同於你們大多數年輕人的人來承擔。也許你是合適的,有朝一日能成為靈魂的拯救者和導師。我衷心祝願這件事,並且願意為此祈禱。」他站起身來,兩隻手堅定地搭在男孩的肩上說:

「再見,漢斯,保重!願上帝祝福你,保佑你,阿門。」

那種莊嚴的態度,那祈禱和用標準德語講的話叫漢斯感到壓抑和難受。牧師在告別時可沒有這種做法。

隨着準備行李和辭行,這幾天便很快地吵吵嚷嚷地過去了。一隻裝了被褥、服裝、內衣、書籍的箱子已經託運走了。現在還得收拾旅行袋。在一個涼爽的早晨,父子倆動身到毛爾布隆去。離開故鄉,離開家庭,去到一個陌生場所,心裡不免感到異樣和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