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下:第二章 · 3 線上閱讀

漢斯當然是同意的。雖然,這種《路加福音》的學習宛如一朵薄雲出現在他自由的愉快的晴空,可他是不好意思拒絕的。而且,在假期里順便學習一種新的語言,肯定比做功課要有意思。但不管怎樣,想到進神學校後要學的那麼多新東西,他不免有些害怕,特別是希伯來文。

他並非不滿意地離開了牧師的家,穿過落葉松路向樹林走去。那微微顯出不快的情緒已經煙消雲散,他愈想這事愈覺得這個建議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他十分明白,如果在神學校想名列前茅,非下苦功不可。而名列前茅是他堅決想做到的。究竟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三年來大家都注視着他。老師、牧師、父親、尤其是校長,都鼓勵和督促他不斷努力學習。在整個一段長長的時間裡,從一個年級到另一個年級,他始終是無可爭議的第一名。而今他自己身上也漸漸滋長了出人頭地、不容他人趕上自己的驕傲情緒。那種愚蠢的對考試的恐懼感現在已經過去了。

當然,放假實在是最美的事。樹林在這樣的清晨時刻重又顯得異常的美麗,在這時刻除他之外,就沒有旁人在林中散步!赤松像一根根柱子挺立着,搭成一個無盡頭的青綠色的拱形大廳。矮樹叢並不多,只是偶爾有幾處可以看到茂密的覆盆子樹叢。多的卻是一塊塊長滿矮小的越橘和寬闊鬆軟像毛皮的青苔地。露水已干。挺拔的樹幹之間還飄散着林中特有的那種早晨悶熱的空氣,它是由太陽的熱氣、露水的蒸汽、青苔的清香以及松香、松樹和菌類的氣味混雜而成的。它諂媚地偎依着人們的全部感官,使人有點陶醉。漢斯在青苔上躺下,邊摘邊啃着長得茂密烏黑的草莓,傾聽着這兒那兒有啄木鳥在叩擊樹幹,嫉妒的杜鵑在啼鳴。在一團團黑壓壓的松樹梢之間能瞧見碧藍無雲的晴空,遠遠望去成千上萬棵筆直的樹幹築成一堵棕褐色莊嚴的牆。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一片黃斑陽光和煦明亮地撒落在苔蘚上。

漢斯本想好好散散步,至少要一直走到呂茨勒農場或是番紅花草地那麼遠。此刻他卻躺在青苔地上,吃着草莓,懶散地仰望着天空發愣。他自己都開始感到奇怪,怎麼會那麼疲倦。從前,對他來說走三、四個小時根本不算回事。他決定振作起來,好好走上一段路。可是才走了幾百步就又在青苔上躺下休息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躺着不起來,眨着眼睛,朝着樹幹、樹梢和綠色的草地亂轉。這種空氣竟叫人疲倦得這樣!

中午回到家,他又感到頭疼。眼睛也疼,因為走在林間小徑上,太陽太耀眼了。半個下午都待在家裡好不厭煩。直到去游泳後才神清氣爽。現在又該是到牧師家去的時候了。

他走在路上,給鞋匠弗萊格看到了,鞋匠正坐在店鋪窗口的三腳凳上,喊他進去。

「上哪兒去,好孩子?怎麼看都看不見你啦?」

「現在我得上牧師家去。」

「還要去嗎?不是已經考過了嗎?」

「不錯,現在是學別的,學《新約全書》。因為《新約全書》是用希臘文寫的呀,可完全是另一種希臘文,和我以前學的不一樣。他要我現在學。」

鞋匠把帽子向後腦勺一推,皺起他那善于思索的眉頭,顯出深深的皺紋。他吃力地嘆了一口氣。

「漢斯,」他低聲說道,「我要和你談談。因為你考試,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可現在不得不提醒你。你自然也曉得,這牧師是不信神的,他會告訴你,甚至會欺騙你,說《聖經》是假的,是騙人的東西。如果你向他學《新約全書》,那麼你連自己的信仰都會丟掉,而且還不知是怎麼丟的。」

「可是,弗萊格先生,這只是關係到學希臘文呀,反正到神學校我也得學的呀。」

「那是你這麼說。可是跟誰學《聖經》,跟虔誠認真的老師學,還是跟一個不再信仰親愛的上帝的人學,那完全是兩碼事。」

「不錯,可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信上帝呀。」

「不,漢斯,可惜的是我們是知道的。」

「那我該怎麼辦呢?我已經和他講定了要去的。」

「那麼,你自然只好去了。不過,要是他對《聖經》說那樣的事,說它是人編造出來的,是騙人的,根本不是受聖靈啟示而成的,那你就到我這裡來,我們再討論討論。你願意嗎?」

「好,弗萊格先生。可我想情況一定不會這樣糟。」

「你會懂的;記住我說的話!」

牧師還沒回家,漢斯不得不在書房裡等他。漢斯看着那些燙金的書名時,想起了鞋匠師傅的談話。他已經好幾次聽到過這一類對牧師和那些新派教士的議論。然而他現在第一次緊張而好奇地感到自己也捲入這種事裡去了。他認為這事並非像鞋匠說的那樣重要和可怕,相反,他感到這是探索古老的偉大奧秘的機會。在剛上學的頭幾年裡,關於上帝的無所不在,關於靈魂不滅,關於魔鬼和地獄等一系列問題曾引起他進行過奇妙的思索,可是這一切在最近幾年因忙於艱苦學習都忘懷了。他那合乎學校要求的對基督的信仰只有在和鞋匠談話時才偶爾甦醒,成為有些個人樂趣的東西。他拿鞋匠和牧師作比較時,不由得要笑起來。鞋匠在艱苦的歲月中所形成的堅定性是這男孩所不能理解的,再說,弗萊格是個雖然聰明但思想單純的人,因為他的偏執而受到許多人的嘲笑。在虔信派教友集會上,他儼然以一個嚴厲的教友、法官和一個有權威的《聖經》闡釋者的面貌出現,他也到周圍村子裡去主持祈禱會。而平時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手藝工人,和其他人一樣狹隘。相反,牧師不僅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和傳教士,而且還是個勤奮、嚴格的學者。漢斯懷着敬畏的心情仰望着那些藏書。

不一刻,牧師回到家裡。他脫下禮服換上黑色便服,把一本希臘文版的《路加福音》書遞到學生的手中,要求他念。這和學校上拉丁文課完全不同。他們只讀幾個句子,逐字加以翻譯。然後老師通過一些意想不到的例子,巧妙地、雄辯地發揮了這種語言特有的思想,談到這本書產生的時代和方式,僅僅在一小時內給男孩灌輸了一種完全是新的學習與讀書的概念。漢斯剛剛領悟到,在每一行詩、每一個字里都隱藏着怎樣的謎一般的奧秘和問題。自古以來成千上萬的學者、思想家和研究者怎樣為解答這些問題絞盡腦汁。他覺得似乎此刻自己也被吸收進這個探索真理者的圈子裡了。

他借了一本字典和一本語法書,回家後繼續學習了整整一個晚上。現在他意識到要踏上真正的研究之路,需要翻過多少學習和知識的高山,他願意去闖出一條路來,決不半途而廢。鞋匠的告誡此時已被忘卻。

幾天來這門新的功課花去了他整個的精力。他每晚都到牧師家去,每天都覺得真正的知識更美、更難、更值得努力去學。他每天清早去釣魚,下午去游泳,除此之外很少出門。潛伏在考試的恐懼和凱旋之中的功名心重又冒頭,攪得他不能平靜。同時,近幾個月來,他腦子裡常常感到的那種獨特的感覺又活動起來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加速了的脈搏跳動和十分激昂的力量的急於求成的欲望,一種急躁的上進心。事後自然又出現了頭疼。但是,只要那種低燒不退,他的學業就能迅猛進展,他讀色諾芬最難的文句,平時得花上幾刻鐘時間,這時卻像是遊戲似地輕而易舉,這時他可以幾乎完全不查字典,而是以敏銳的理解力,迅速歡快地一目十行讀完整整幾頁艱深的文字。隨着這種學習熱情和求知慾的高漲,他心裡產生了自豪感,仿佛學校、老師和求學年代統統已經過去,他已經踏上一條攀登知識頂峰的自己的道路。

這種感覺常常向他襲來,同時他睡眠不穩,常常醒過來,做的夢卻特別清楚。每當晚上因頭疼醒來,再也睡不着時,就會突然出現一種要求上進的急躁心情。而每當他想起,自己已遠遠超過所有的同學,想起老師和校長帶着一種重視甚至是欣賞的態度看待他時,他會產生一種優越的自豪感。

校長啟導着這種經他激發的美好的功名心,看到它在成長,內心暗自高興。我們不能說學校的老師沒有感情,是思想僵化和失去靈魂的學究。唉,不是的,看到一個長期未顯露才華的孩子突然迸發出天才,看到一個男孩放棄了木劍、彈弓、弓箭和其他幼稚的遊戲,看到他開始要求上進,看到一個面頰圓圓胖胖的粗野孩子通過認真學習轉變成一個出色的、嚴肅的、幾乎是苦行僧似的男孩,看到他的臉變得老練和聰明,他的目光變得更深邃、目標更明確,手變得更潔白、更安分,這時,教師就會愉快和自豪得心花怒放。他的職責和國家委託給他的任務是束縛和剷除年幼男孩的本性粗野的力量和欲望,代之以樹立一種寧靜的、適度的和國家認可的理想。如今的某些知足的市民和勤奮的官員,倘若沒有學校這種努力,不知其中會有多少人變成放任不羈、魯莽從事的改革家或者想入非非、一事無成的夢想家呢!這些人身上野蠻的、不守規矩的、毫無文化的東西必須預先摧毀,危險火苗必須先行撲滅。自然界所創造的人是些猜不透、看不清、危險的東西,他是一股從未知的山上傾瀉下來的洪流,是一片沒有道路和秩序的原始森林。正像原始森林必須加以砍伐、整理和強加限制一樣,學校必須摧毀、征服和強力限制這種自然人。它的任務是按照官方批准的原則把他們教育成社會有用的一分子,喚起他身上的某些品質,這些品質的充分培養,是靠營房中的嚴格訓練來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