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三章 使命 18 不速之客 · 2 線上閱讀

他個頭很高,甚至比歐文還要高,右臂非常強壯,右手扶在一把長刀的刀柄上,但卻沒有左臂。跟很多獨臂人選擇空袖子不同,他的左袖直接被剪掉,在肩頭處縫嚴了,沒有給斷臂留任何餘地。他的動作和護衛我們的看守一樣孔武有力,這在大陸的歐米茄人當中很難見到。

「我有事要告訴他,我想是相當重要的事。還有,我們想留在這裡,至少待一段時間。」

「他為什麼要讓你們留在這兒呢?又為何要相信你們帶來的消息?」

他往前走了兩步,臉上仍掛着微笑。吉普也朝他走近兩步,學着看守的樣子將手放在臀部,然而他手無寸鐵,只能虛張聲勢。

「見到派珀我們會回答的,但不是向你。是他命令我們來這的。」

這傢伙臉上的笑容擴散開來。「確實是他讓你們來的。但你會發現,最終還是要對着我回答問題。」他坐在門旁的矮桌上,上面有個跳棋棋盤,以及兩杯麥芽酒。「坐吧,然後把你想說的都告訴我。」

他輕輕點了下頭,示意另一名看守離開,後者隨便地彎了個腰施禮,然後溜出門外。我們站在高台和房門之間,進退兩難。他望了一眼高台上的空椅子。

「那把高貴的椅子?恐怕我的前任比我更喜歡宏偉壯麗的調調。椅子上的織錦很難看,這你也可以怪在他身上。我是派珀。」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穿着和其他衛兵一樣樸素的藍色制服。「那這制服是……」

「我是個看守,跟這裡其他衛兵一樣,所不同的只是我的權限更大一些而已。我的職責就是守護這裡所有的人,守護這座島。」我們向他走近幾步,他往後靠了靠,用腳踢了一把椅子給我。在他移動時,掛在他腰帶後面的一排飛刀不停叮噹作響。

「聽他們說起你的語氣,我還以為你會更年長一些。」我不禁又打量了他一番。以前我從沒見過他,他的寬嘴唇和黑皮膚從沒出現在我的夢中。他的舉止很容易讓人產生信心,這跟他前額的烙印很不協調。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缺少多數大陸歐米茄人的面部特徵:面容病懨懨的,最窮困的人極度瘦弱,他們的臉就像被使勁拉直了貼在突出的頭骨上。他坐着的方式也與眾不同:背靠椅子,雙腿叉開,頭微微後仰。在大陸,歐米茄人被迫學會了不占用過多空間。在集市城鎮附近的大馬路上,我們低着頭,緊挨着溝渠走路,以免被騎馬的阿爾法人踢到或者嘲笑。當議會士兵護送收稅官來到定居地時,我們一言不發排成長隊,上交他們要求的稅賦,並且還要避開他們的目光,不然可能就會被鞭子抽打。但在此地這間宏偉的房子裡,派珀就隨隨便便坐在那裡,指揮着這個地方。這似乎是件小事,只是一個人的坐姿而已。但當時我卻感到激動不已,這就是自由島本身的宣言。我們在大陸上過的那種阿諛奉承的生活,在這個抬着下巴的驕傲男人面前,變得可恥之極。他開朗的微笑刻在眼角皺紋里,他的身體也非常健壯,保養得很好,看起來像是無畏的聲明。在大陸,我們不斷被灌輸的思想是:我們身體殘缺畸形,毫無用處。因此,見識到派珀的迷人風采讓人心情愉悅。他手臂和肩部的皮膚非常光滑,長滿了肌肉,就像一條長毛的長麵包。他雙眼下垂,襯着光澤的面部肌膚顯得異常明亮。他對頭髮的隨意態度,在阿爾法人看來都很顯眼,對歐米茄人來說,則是無比震驚。大多數歐米茄人會留劉海,或者讓頭髮長到足夠長,以遮住自己的烙印。派珀又黑又厚的頭髮則剪到腦門附近,烙印毫無遮擋。他毫不在乎地讓烙印露在外面,就像戴着一面旗幟。我想起在剛剛被烙印時,我一邊檢查它,一邊對自己重複:我就是這個樣子。這只是一種無奈接受的咒語。然而,派珀將他的烙印當成一種宣言,一種挑戰。

「不是所有新來的人我都要見一見,」他說道,「現在人太多了,我辦不到。但是,他們都是被帶到島上來的,而你們是第一個自己找上來的,這讓我很擔心。」

「帶到這裡來?怎麼帶?這段旅程可不好走。」

「這麼說有點輕描淡寫。但我們需要新人,畢竟,一座歐米茄人之島可沒辦法獨立保持人丁興旺。我們在大陸有一個關係網。人們會來找我們,如果我們認為他們可以信任,就把他們用船接到這裡來。有時,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我們也會潛入阿爾法城鎮,帶走沒有被烙印的歐米茄嬰兒。阿爾法人稱呼他們掠襲黨,但我不喜歡這個說法。我們稱呼他們救援隊。」

「你們把他們從父母身邊搶走?」

派珀豎起眉毛說道:「會給他們打上烙印的父母?把他們送到阿爾法人不屑耕種的不毛之地,跟其他放逐者一起艱難謀生,勉強糊口?你是說這些父母嗎?」他往前探了下身體,表情更加嚴肅了。「不過,你們兩個會問這樣的問題,我猜經歷一定大不相同。」

吉普和我對視一眼。我先開口了:

「你以為我過得容易嗎?我被流放時比大多數人都要大一些,但最終還是被送走了。我也經歷過掠襲黨,或許不是你組織的那些,但我知道被他們盯上,被搶走孩子是什麼感覺。」

「你不同意我們的行事方法,我們將來會有更多時間討論這個。但是,我現在需要知道你的故事。還有你的,」他轉向吉普補充道,「你看,」他將手伸過小圓桌,用一根手指將我前額的頭髮捋起來,撫摸着我的烙印,「你可以隨便說你理解歐米茄人的生活,但你的經歷是不一樣的。烙印是給嬰兒的,最大也只是學步的小孩。而你的烙印幾乎沒有伸展,也沒有褪色。你被打上烙印時,一定快長大成人了。」

我伸手把他的手從我前額推開,但他的目光仍逼視着我的眼睛。

「十三歲,然後他們就把我送走了。」

他又微笑起來。「十三歲?先知們能長時間隱藏他們的真面目,掩蓋好多年的也不是沒有聽說過,但我從沒聽過有持續這麼久的。這可真是個了不起的成就,這位姑娘騙過了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我說道,想起扎克警覺的表情。

派珀忽然轉身對吉普說:「還有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做到什麼?」

派珀伸出手,這次朝吉普額前的烙印摸去。

「十幾歲才被打上烙印。你不是先知,對你來說,要想隱蔽自己可沒那麼容易。」他聳了聳左肩,疑惑地盯着吉普的空袖子,「我想知道的是,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到了十來歲還沒被打上烙印?」

我的手不禁摸往自己的烙印,吉普在身旁也做了這個動作。我轉向他,發出半是嘲笑,半是抱怨的聲音。

「這麼長時間了,」我說道,「這麼長時間,我們每晚坐在一起,試圖找出關於你過去生活的線索。而它就在這兒,在你腦門上。我們真是白痴透頂。」

「還是罵你自己吧。畢竟,你才是要當先知的人。」儘管他口吻戲謔,手卻沒有從額頭移開。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樣,想起了相同的時刻:我們從溫德姆逃出不久,那天晚上我從關於神甫的噩夢中驚醒,不停大喊大叫,吉普抓住了我,他對我說:沒事的……噓……沒事的,而我將前額靠在他腦門上。我仍能感覺到那一刻,他的疤痕跟我的完全匹配,大小相同。

「雖然沒有什麼可以往下探究的,」吉普說道,「但這畢竟不正常,是吧?所以我們應該能找出一些線索。他們可能……」

派珀打斷了他:「看起來對於自己的過去,你知道的和我一樣少。可能比我還少。」

吉普正視着派珀的目光。「我的過去從幾個月前我看到卡絲時開始。」派珀開始翻白眼,這時吉普繼續說道:「我不是要表現得多愁善感。事實上,這就是我的記憶開始的時刻。在那之前的事,除了關於水缸的一些模糊記憶,我什麼都不記得。」

我們花了好長時間才告訴派珀所有的故事,關於看護室,水缸密室,以及我們逃亡的旅程。我迫切地想要告訴他我在水缸密室看到的一切,但也在猶豫要不要過多涉及我的往事。吉普和我不停打斷對方,而在談話內容接近我孿生哥哥的身份時,又會突然卡殼,陷入沉默。最後我隱瞞了所有關於扎克的部分,將其他事情都和盤托出。派珀讓我們畫出逃亡以來的路線圖,水缸密室的圖解,裡面的設備,還有我囚室中的電燈。我在描述水缸密室的線纜和大玻璃桶時,還怕吉普會感到不適,但能向別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他似乎感到興奮不已,在我敘述各種細節時,他不停在旁邊點頭附和。

我告訴派珀神甫的事,但很顯然他已經聽說過她。「人人都說,她是個可怕的角色。我們能在議會之前把她拉攏過來就好了。」

「相信我,」我說道,「你不會想要她站在你這邊的。」

「或許不會,但我也不想她在他們那邊,這就是問題所在。」

我告訴他,曾經有一刻我反擊成功,看到了她腦海中的部分景象——那個布滿線纜的巨大密室,我看到時,她憤怒無比。

「那個不是水缸密室的一部分嗎?」

「不是,完全不一樣。」我又描繪了一遍密室的情景:線纜纏繞着金屬盒子,在弧形的牆壁上蜿蜒向上。並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密室和我見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而且她發現之後立刻變得暴怒異常。無論我見到的是什麼,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

當我們提到從新霍巴特逃出來之後,在沼澤定居地外面見到被吊起來的籠子,他只是點點頭。

「你不感到奇怪嗎?」吉普問道。

「我倒希望自己會。前兩天我們的一艘船回來了,帶回同樣的消息。」

「他們也去過那個定居地?」這也太巧合了,令人難以置信,因為沼澤地區面積那麼大,我們在那裡見到的就只有那幾名騎兵。

派珀搖搖頭。「沒有。我們的探子到過新霍巴特以北。」他停頓了片刻。我忽然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不自覺一陣噁心。「那裡有兩個定居地,還有一個靠近海邊。議會騎兵也經過了那裡,每個地方都有一個歐米茄人被施以鞭刑。他們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費勁捏造罪名,只是檢查了他們的登記證,確認他們跟議會要人們毫無關係,然後就在公眾面前鞭打他們,讓所有人都能看見。」

他肯定是看到了我們臉上恐懼的神色。

「這可能是針對你們的,」他坦率地說,「我不會給你們任何無謂的安慰。不過有報告傳來,說在議會開始封鎖城市之後,新霍巴特發生了一場暴動。」我立刻想到艾爾莎和妮娜。「其實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扔扔石塊,遊行示威而已,但即便這些小打小鬧也是前所未有的。很多原因導致了議會想在此時殺雞儆猴,當眾立威。」

我想起路上那個小小的定居地,吉普和我曾潛到穀倉外面,隨着吟遊詩人的音樂而起舞。那裡現在也有一個籠子掛在絞刑架上搖晃不休嗎?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停止流動。我想伸出手去拉着吉普的手,但我卻連這樣的安慰都無法給予自己。吉普臉上的恐懼表情我此前從未見過,甚至在我們從森林火海中衝出,或者在暗礁中與灌進船里的海水抗衡時,他都沒有如此驚恐。

派珀提示我們接着往下說時,我們才回過神來繼續。我幾乎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腦海中一直迴響着絞刑架上鐵鏈晃來晃去發出的聲音。

在我們描述來到自由島的海上航程時,派珀聽得尤其專心。我們告訴他,來到這裡花了兩天兩夜,他點點頭說道:「比正常航行多花了二十個鐘頭。但那必須是有經驗的水手,從大陸出發,沿着最直接的航道穿過暗礁。而且,我們從未用這樣小的船完成過這段航行。」

他讓我畫一幅地圖,但我試着畫了幾次都沒成功,於是我把紙推到一旁。「這樣我畫不出來,這並不是說來就能想起來的。」

「再試一次。你剛剛完成這段航行,肯定還記得。」派珀把紙從桌子上推回給我。

吉普將手緊緊按在紙上。「夠了,省省吧。反正你們也有地圖,你們的人肯定有。」

「當然,」派珀說道,「我們有地圖,而且把它們保護得很好。但是,從來沒人不憑地圖就能來到這裡的。先知也不能,我們島上就有兩個,但他們都是被帶來的,沒一個人能自己找到路徑。」

「我運氣好,」我說道,「我大老遠來到這裡,不過是又來接受審訊的。」

派珀並未理會我話語中的怒意,但他還是伸出手,把紙拿了回去。「你們兩個需要理解一下,我們的方位是保護這座島的要旨之一。議會早就知道,在某個地方,我們有個大本營。我們的營救活動一直集中在西部,因為這是我們最方便到達的地區,但這樣議會必然明白,我們是在西部海岸之外。不過,海岸線超過六百英里,卡絲告訴我關於神甫的事,表明他們已經縮小了搜查範圍。但從大陸到這裡距離遙遠,暗礁難逾,火山口也非常隱蔽,這是我們主要的防衛力量。此前從沒有人踏足這座島,除非他是被帶來的。直到你來了……」

吉普站起身來。「所以你認為,我們是個威脅?」

派珀也站起來,走到側牆的櫥櫃旁,摸起一把掛在鏡子下的鑰匙。

「不,我認為你們是天賜的禮物。我認為,你們可能是這座島上最強大的武器。」他看着我說道,「我得走了,我要去跟議院傳達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至於現在嘛,拿着這個。」他把鑰匙遞給我,「這是要塞大門的鑰匙。我的衛兵會帶你去住的地方。」他轉向吉普,伸出手來,跟他握了握手。雖然他們體型不同,動作卻很對稱,我為此驚訝不已。

我往外走了兩步,在門口停下來問道:「你的前任,就是坐在那把高貴的椅子上的人,他怎麼了?」

派珀直視着我說:「我殺了他。他是個叛徒,收取人們的錢財,讓他們在這裡避難,還試圖將自由島賣給阿爾法人。」

「他的孿生妹妹呢?」

這次派珀眼都沒抬,徑直盯着前面桌子上擺放的地圖。「我想,她也被我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