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16 火 · 2 線上閱讀

從新霍巴特出發,我們晚上趕路,有時白天也會走上半天,用了將近兩周時間才到達海邊。這次我們至少有艾爾莎提供的一些食物,道路也好走了許多,我們已經穿過沼澤進入平原,間或會有一些小樹林。儘管麵包在兩天之後就變得堅硬難啃,我們卻整整吃了五天。接下來我們只能沿路找吃的。低矮樹枝上的一窩鳥蛋是上帝饋贈的美味,我們好不容易把它們在小火上慢慢烤熟,一連吃了兩天。隨着我們逐漸遠離沼澤地,路上的蘑菇越來越少,但個頭都要大一些,也沒那麼多水分。我們離海邊越來越近,沿路的風景變得荒涼單調,但經過潮濕難忍,道路又迂迴的沼澤後,我對乾燥而又岩石遍布的山丘地帶十分歡迎。白天我們在白色的大岩石邊緣找到休憩之所,輪流放哨,但什麼都沒發現。

到了第十天,我手上和膝蓋的擦傷已痊癒。我們走到黎明時分,大海的氣息終於傳來。我們並不知道那是海洋的味道,只是推測空氣中嶄新的鹹味是海邊將至的一種暗示。後來,我們在一座山峰上繞行時,終於第一次見到大海。我們離它如此之近,以至於吐口唾沫,都能噴到下面低矮的礁石上。

「你覺得自己以前見過大海嗎?」我問道。我們坐在長草中,望着下面礁石盡頭,深藍的海面起伏不休。

他眯眼看着海天交接處。「我不知道。」

如果他以前見過的話,那麼也沒留下什麼印象,他和我一樣充滿驚奇地盯着海面。如果他在過往的生命中曾經見過海洋,那隻不過是他被迫忘記的另一件事罷了。水缸甚至把大海都淹沒了。

我靠在他身上,我們就在那裡坐了至少一個鐘頭,望着波浪沖刷着海灘。在海浪盡頭某個地方,在大海無邊無際的虛空中,有一座自由島。如今我們終於來到這裡,我心中想着,我們兩個人疲憊不堪,瘦骨嶙峋,不知道怎麼航海,只憑一腔熱情前來尋找這座島嶼,尋找大海的秘密。

*

第二天,我們發現了漁村。天氣開始轉涼,煙囪里冒出的煙暴露了村莊的位置,從幾里之外都能看見。村子規模不小,大約有六十間房子聚集在一座懸崖頂上。黑白相間的牛群正在附近吃草,個個長得都很肥壯,足以宣告這是一座阿爾法村莊,儘管在主入口旁矗立的木頭指示牌上沒有阿爾法標誌。在村子東邊,懸崖筆直下降形成一個小山谷,一條小路緊貼着懸崖邊通到下面。我們觀望了一整天,看着村民們一大早就從小路上走下來上船出海,在午後時分歸來,跟老人和小孩們一起把裝滿收穫的網卸下。在山脊上往下觀望是最不容易的,我們離得很近,甚至能看到魚鱗上的反光。此時我們已經一天半沒有吃東西了,飢餓帶來的緊迫感超過了被神甫追捕的壓迫感。我們不得不等到天黑,然後覓路下到碼頭。途中光線還可以,不用火把剛好能看清路,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慢吞吞地在窄路上前行,每次踢中一塊石頭,嘩啦作響掉到海灘上,我們都要緊張半天。

在碼頭邊緣,一群海鷗正聚在一個巨大的藤筐上,爭搶着被丟棄的魚蝦。當我們接近時,海鷗們開始尖聲大叫起來,我確信整個村莊的人都要被驚醒了。但在那一刻,我幾乎不關心這些。海鷗們飛走了,留下不少魚屍和內臟,堆到膝蓋那麼高。我們走到魚筐近前,互相做了個鬼臉。在海鳥們剛剛享用過的頂層下面,我們抓到了完整的魚。它們都很小,有些和我的小指差不多大,但足夠結實,而且很新鮮。我們搬着偷來的寶貝,穿過圓石遍布的海灘,直到從碼頭再也望不見我們為止,這才冒險生了一小堆火來燒烤它們。每一口我都吃得津津有味,我甚至把塞在牙縫的細骨頭拿出來又啃了一遍,然後把油乎乎的手指舔得乾乾淨淨。吉普也吃得油光滿面,臉上還有銀色的細微閃光,是一些魚鱗粘到了他的皮膚上。我們坐在地上,望着遙遠的海面,魚鱗映着火光,一小堆魚骨散落在我們中間。

「你要知道,我們可以留在這兒,」他說道,「這裡的生活沒那麼糟糕。」

我用舌頭舔着牙齒,搜索更多的魚骨。「睡在岩石下,每晚偷偷摸摸跑下來,跟海鷗爭搶阿爾法人的殘羹冷炙?」

「我們沒必要這樣生活。我們可以沿着海邊走遠一點,自己捕魚,蓋一間小房子。」

我搖搖頭,說:「你真的認為,他們不會來抓我們嗎?」我想到神甫評判的目光,那種感覺從未離我而去。還有沼澤地里的紅色騎兵,以及吊在籠子裡被鞭打的女人。他們已經來抓我們了。「就算他們不來追殺我們,你覺得歐米茄人會被允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嗎?就在海邊,有這麼多魚任意取用?就算扎克的人永遠不來抓我們,我們也會被趕走的,這確定無疑。」

他往海水裡扔了一塊小石頭。「或許你是對的。我以為我至少記得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的,類似一些事情,儘管我記不起來自己是如何適應其中的。不過,我完全不記得,生活會如此艱難。」

我聳聳肩。「這不是你的錯。最近這段時期,每一年生活都在變得更加艱苦。我不清楚你在水缸里待了多久。從大幹旱那幾年開始,稅收日益變得高不可攀。封禁河邊和海濱的歐米茄定居地,這是更近發生的事情,據妮娜說,是將軍加入議會之後的事。還有登記制度,以及封鎖歐米茄城市,這些對我來說,跟你的感受一樣新鮮。」

他把一塊鵝卵石拿在手中把玩,像要稱出它的重量似的。「那麼在方外之地呢?」他問道。

「現如今到處都是一樣,很顯然遙遠的東方也是如此。」

「不是這裡的其他地方,我指的是傳說中的方外之地。海洋對面的另一塊大陸。你認為那是真的嗎?在某個地方,人們過着不同的生活?」

望着無邊無際的大海,很難想象在它的盡頭,還會有任何東西存在。

我聳聳肩。「過去可能有過,但現在自由島看起來已經夠遠了。我們必須趕去那裡,找到歐米茄抵抗力量,告訴他們我們所知的一切。」

「我們所知的一切?」他說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從離開溫德姆以來,除了知道哪種蘑菇不能吃之外,我們還沒學到任何東西。我們也不知道關於我的事,以及水缸的來龍去脈。」

我理解他的挫敗感,但還是搖搖頭。「我認為,我們知道的比我們以為的要多。我一直在想我逃跑那天,扎克提到過的計劃。所有針對歐米茄人的鎮壓,還有登記制度。他們現在試圖給所有歐米茄人都打上標籤。」

「沒錯,這些我們都知道,但這沒什麼意義。」他說道,「扎克可能很瘋狂,但他並不愚蠢。把我們逼到餓死的邊緣,這從道理上講不通。就算有收容所,這也是不可持續的。」他用手背揉着疲倦的眼睛,「他們在一層一層地剝離歐米茄人的所有,現在他們又開始折磨鞭打歐米茄人,只為傳遞一個消息。」他不必將下面的話說出口,我們都對之害怕萬分。我們自從看到籠子在絞刑架上搖晃以來,心中就一直藏着這樣的重擔:這則消息是給我們的。

他把手中的卵石扔進海里。「我再也搞不懂這個世界了。」

我也跟着扔出一塊石頭,眼睛不敢直接看向他。「對扎克的所作所為,你不責怪我嗎?」

這次輪到他聳肩了。「他把我關進水缸里,你把我救出來。所以,你們兩個扯平了。」

「說真的。」

他看着我說道:「我歸咎於扎克。我知道你覺得這等同於一件事,但不是那樣的。不管他的計劃是什麼,都是他的。你和你的哥哥不一樣。」

「關於這一點,他一定會同意你的看法。」

在我們下面,海浪來了又去,浪花打濕了我們的鞋子。

我想了關於扎克的很多事,想知道他身在何處,在做什麼。然而,我更多地想到神甫。即使在今晚皎潔的月光下,月亮剛由盈轉虧,我仍能強烈地感覺到,她的意念正在夜空中無止境地搜尋我的蹤跡。

當晚,我們上了那艘船。我害怕在黑暗中出發,但圓月越升越高,光芒也越來越亮。我們觀察了幾艘大點的船,捕魚用的捲軸和漁網堆積在甲板上,但最後,我們偷了一艘小船。我曾以為,大點的船在開闊的海面上會更安全些,但吉普說得對,我們兩個人只有三隻胳膊,沒辦法應付大船上繩索和滑輪組成的複雜機關。「這沒有激起你的航海知識嗎?」我半開玩笑地問道。吉普承認他和我一樣,面對繩索和掛鈎組成的網絡感到困惑不已。最終我們選定了最小的一隻,這是一艘紅色小船,兩根長槳擺得很整齊,舵柄旁有個水桶,一張白色小帆纏在桅杆上。

「我猜,你不會接受這個藉口,讓我免於划船吧?」吉普問道,目光掃向自己空蕩蕩的左袖。他從碼頭的梯子上下到船里,跟我會合。

「你猜得沒錯。」我說着,在他上船時把船緊緊抵在碼頭上,然後接過他從碼頭解下的纜繩。「按理說我應該讓你一個人幹這件事,因為我已經把導航的工作包了。但既然我們不想只在這裡繞圈子,我猜我也得划船了。」我把繩索扔到船底,環繞在吉普腳邊。「總之,如果起風了,而我們又能弄懂該怎麼辦,就用上這條帆。」

「你可得小心許願,」他說道,「在這條小船里,恐怕是風越小越好。」

「使勁劃上一個鐘頭,然後看看你是否還這麼覺得。」

我從小在河邊長大,一直都喜歡水。然而海里的感覺不同,即便是風平浪靜如今夜,我們身下大海的漲落仍然明顯而有力,河水的暗流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我們操控小船向海中駛去,途中與其他船隻不停剮蹭,發出的響聲對我來說非常刺耳,但在上方的道路上並沒有火光亮起。我們僅僅劃了幾分鐘,就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碼頭入海口,這裡海浪更加高漲。我又一次想起扎克,還有故鄉的河流。我們曾經玩過一個遊戲,把剝開的豆莢扔進河裡,然後趴在橋上看誰的豆莢順流而下跑得更遠。如今,我感覺吉普和我就像被裝在一隻小豆莢里出發了,迷失在茫茫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