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16 火 · 1 線上閱讀

往回走花的時間長了許多。夜色如此之濃,我只能把一隻手伸在前面摸索路徑,同時擋開低矮的樹枝。有時我們不得不匍匐前進,或者爬上爬下。不過,至少我不用想着要找到方向,我們只要朝伐木聲傳來的方向走就行了,隨着我們越走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

「你認為他們會這樣幹上通宵嗎?」吉普低聲問。

「沒錯。我猜他們可能會輪班,但會一直這樣幹下去,直到圍牆建起來為止。」

我們已經能看到紅色的光暈,面前的森林輪廓被矗立高處的火把點亮。我們躡手躡腳再走近一些,看到在樹木之間人影幢幢,斧頭不斷揮起然後落下。還有一些士兵爬到樹上系好繩子,人們一組一組把歪倒的樹撐扶起來。

森林外圍的空地越來越大,一條路從這裡延伸出去,通向左方森林邊緣。再往外望去,可以看到新霍巴特,被點點燈火環繞,還有一些移動的火光,那是巡邏隊手持的火把。我們向右走去,始終離火把群幾百尺遠,繞着森林遠離城市一側的空地巡視。我原本以為自己會適應這裡的噪音,但我們待得越久,這聲音聽起來越難以忍受,似乎永無休止。間或有一連串呼喊聲和發號施令聲傳來,預示着又一棵樹即將倒下,人們紛紛讓到一旁躲避。樹幹開始倒下時,會發出漫長痛苦的哀號聲,然後是落地時的轟然巨響,震得地面戰抖不休。

我們抵達空地遠遠的另一側,開始潛行靠近時,我不由得感激起這些噪音來。在我們身後,森林正在失去原有的領地,逐漸與平原連為一體,直通新霍巴特。我們躲在樹後,噪音聽起來就像在掩護我們一般。空地上的空氣隨着聲響而震顫,在我們前方空地邊緣,火把組成的光圈發出耀眼的光芒。我告訴自己,從空地望去,吉普和我看起來頂多是火光後面的陰影。我打開袋子,摸到裡面的火柴。

如果此時有人在空地里,他們會看到黑影之中有一小點火光短暫閃過,然後另一團火着了起來,與立在柱子上的火把圈相比,離地面要近得多。接着這團火苗一分為二,兩組亮光沿着空地邊緣的地面快速移動,不時停頓一下。在我們停留過的地方,有的是在地面,有的是在低垂的樹枝高度,火苗燃燒起來,逐漸變成更多的着火點。火光沿着空地北部邊緣蔓延,低聲傳遞着自己抵達的消息。兩支晃動的火把越燒越遠,穿過空地的邊界,低矮的樹叢也被點燃,大火就那樣自己歡快地燃燒起來。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沒必要待在這裡了。我們一路點着的地方大約有五百碼那麼長,正在逐漸成形,着火點互相連接在一起,形成一道火線。火苗越燒越高,漸漸爬到低矮的樹上,樹葉也燃燒起來。吉普和我跑向火線盡頭,我們再也不用做些什麼來助燃,火勢已經迅速蔓延開來了。借着北風,我們點起的火線衝進空地邊緣排列整齊的火把圈中,然後將之吞沒。

我還以為空地上的動靜必然會引人注意,結果當火勢漸大之後,大火發出一種低沉的咆哮聲,伐木聲頓時靜了下來。此時仍有呼喊聲傳來,但變得急迫不堪,像大火一樣蔓延傳播下去。

我們不敢再等下去了,拔腳飛奔,感覺就像重複之前的逃亡一樣,驚恐地在森林中衝撞,但此前想象中的追捕這次成真了,身後的熱風不斷提醒我們,大火正席捲而來。如今,森林中既黑暗無比,又充滿光亮,夜色因濃煙而更加厚重了,但同時也被前進的火光映紅。吉普好幾次都落在後面,我想起自己是如何將他拖入這等境地,只能回頭去找他。每次他都及時趕上來,在黑影之中突然出現,臉色因興奮而發紅。

我本想一直朝南走,但隨着樹木逐漸稀疏,我發現我們肯定是慌不擇路跑到了西南方,接近森林的西部邊緣。在我們身後往東,整座森林陷入火海,因為距離和濃煙的緣故,新霍巴特早已遠在視線範圍之外。我並不清楚是我的先知本能,還僅僅是盲目的運氣使然,把我們帶到了森林西部邊界。望着大火吞沒天際,我意識到,如果我們還留在森林裡,很明顯逃不了多遠就會被火焰追上。如今我們身處平原,大火仍然保持着一段距離。平原很快就與沼澤地接壤,我們想起這片沼澤是從城市東邊延伸而來。零星幾處火苗燒着了森林附近的長草,但從沒能蔓延開來。

離開森林邊緣大約一里地之後我們停下來,涉過齊膝深的水塘,喝了幾口水,然後洗了個臉。吉普的臉被濃煙和灰塵熏黑了,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滴下的水已經變成黑色。當我走出水塘,踏進茂密的草叢裡,發現小腿上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往上的皮膚都被煙灰熏得漆黑。雖然已離大火很遠,空氣中仍然充斥着煙味。我把之前跌倒時雙手和膝蓋的擦傷都沖洗乾淨,還取出一些一直留在傷口處的沙礫。然後,我從袋子裡取出小刀,在麻袋上面割下兩條布,在水裡浸濕了,一條綁在我嘴巴和鼻子上,然後轉身幫吉普也纏上。儘管他緊閉着嘴,我仍能分辨出,他還在微笑。

「你為啥這麼神氣?之前你可對放火這件事沒這麼熱情。」我的說話聲有些模糊不清,但透過濕布,呼吸容易了許多。

「沒錯,」他說着,扛起袋子,我們再次出發,沿着煙霧滾滾的森林邊緣並行前進,「不過,能夠做點什麼,這種感覺真好。」

「過去幾個月,我們過得可都不怎麼樣。」

「我知道,但以前不一樣,我們不停逃亡,只想避開他們。然而這次,我們果斷出手,狠狠反擊了他們。」

我笑了。「剛才我試圖說服你時,你可沒如此果斷。」

他也笑了。「那是在我成為堅定的破壞分子之前的事,你是知道的。」

我輕輕推了他一把,把他從草叢裡推到淺水塘中。他在水中飛起一腳,把水花踢到我身上。在煙與火的背景下,我們兩個小小的身影繼續前行,在沼澤水塘中間尋覓道路的痕跡。

*

接連三天我們都能看到大火的景象,一開始是令人窒息的濃煙和空氣中的紅光,後來變成一道黑幕懸在地平線上,像黑夜的一角提前來臨一般。到了第三晚,雨水從西方而至掃過天空,我醒來發現大火的所有痕跡都已消失不見,天際的黑幕已被雨水洗刷乾淨。

大火之後,我更強烈地感覺到自由島的存在。我離它越來越近了。它就像我身體裡的碎片,一點點浮到表面上來。然而,神甫的搜尋仍然在持續,這讓我懷疑頭頂的天空是她的偵探,我們躺下休息時,每隻在我皮膚上爬過的昆蟲都讓我畏縮不已。

當我在黎明尖叫着醒來,吉普睡眼惺忪地問我:「這次是什麼?」

「你說啥?」我坐起身來問道。

「這些天,你總是夢到自由島,神甫或者大爆炸。但你今天大聲尖叫了,我猜是後兩者中的一個。」

「這次又是神甫。」我說道,「這些日子裡,每次我夢見她,她的搜索都充滿怒火,不斷鞭打着夜空,如同我們在新霍巴特見到的鞭子一樣。」

我湊到吉普身旁再次躺下,不由對身子下面硬鐵絲般的沼澤地野草心生感激,它們蹭在背上又疼又癢,讓我感到又從夢境回到現實的身體當中。

「我早就應該想到這次是她,」吉普說着,把我在做噩夢時踢飛的毯子扔回給我,「你在夢到她時,叫得最響。」

「不好意思,我知道那是有點吵人。」

我感覺到他在聳肩。「你的幻象已經讓我們走出這麼遠了。偶爾古怪地大喊大叫一次,就像是這件事的副作用,我很樂意忍受。」蚊子在一片安靜之中嗡嗡作響。「不過這看起來確實古怪,我知道神甫不好對付,但為什麼關於她的幻象,會比大爆炸的幻象還讓你害怕呢?很明顯,世界末日要比她恐怖得多。」

我知道這很難解釋,就算吉普也難以理解。大爆炸自有它的恐怖之處,它造成的破壞是毀滅性的,這無可辯駁。它波及整個世界,將之變成一片火海。神甫並沒有大爆炸那麼可怕,事實上,沒有什麼能與大爆炸的恐怖相提並論。然而,大爆炸造成的恐懼是無差別的,神甫的憤恨卻是特定而私人的。她的意念篩選過每一寸土地,只為了尋找我。大爆炸本身並不怨恨,它只是單純地毀滅,將恨意轉化成火焰,其他所有的一切也都隨之化成火海。但神甫的怨念則不同,它時刻脈動着,我常常能感受到它,比在囚室里時還要強烈。當時她對我的態度有些蔑視,偶爾會感到挫敗。當我回擊了她的思想審視,並且成功看到她腦海中布滿線纜的密室時,她被激怒了,但那時的怒氣也無法與此刻空氣中充斥的怨恨相提並論。自從我逃離溫德姆,這股怨念就持續不休,像沼澤中的蚊蟲一樣揮之不去。我認出這股怨氣,就像一個老朋友,它和我曾在扎克身上見到的憤恨一模一樣。

當天有六名騎兵從西方而來。在景色單調的沼澤地中,白馬和穿紅色束腰外衣的士兵從一里之外就極其引人注目。一看到他們,我們立刻趴到地上,用手肘和膝蓋爬行到水塘邊緣的蘆葦地里尋求遮蔽。

「他們在那麼遠的地方,肯定看不到我們吧?」吉普問道。

「如果我們一動不動,而且運氣夠好的話。」我們伏在齊腰深的死水塘里,水面上漂浮着綠色的水草。

「我不知道你怎麼樣,」吉普說着望了一眼髒兮兮的水面,皺了皺鼻子,「但我現在可感覺不到什麼好運氣。」

騎兵們在沼澤地里走得很慢,因此大半個上午我們都困在那兒,一直看着六匹馬漸漸遠去,消失在地平線上。

「他們不是往這裡來的。」吉普說道。這個結論一半是出自觀察,另一半則是祈禱。

「他們一直向海邊去了。」

但次日我們發現,這些士兵在途中停留過。我們經過一個定居地,在潮濕的山谷之中,幾間棚屋彼此支撐,建在一個小樹林旁邊。我們離得遠遠的,在長蘆葦的掩護下經過,但從那裡仍能看到絞刑架。它看起來很新,因為木頭是新砍的。它是定居地中唯一直立的東西,還沒有因鬆軟移位的土地而變形,其他老舊的建築物都已經變得歪歪斜斜。絞架頂樑上燒刻着阿爾法標誌,一條鐵鏈垂在上面,下方懸掛着一個籠子,看起來就像滑稽的大號鳥籠。絞架上垂下幾條死氣沉沉的繩子,一具屍體掛在上面,落到籠木之中,看起來破敗不堪。她只有一條腿,我們雖然隔得不近,仍能看到她後背的襯衫被鞭子抽得粉碎,上面滿是血跡。一陣風吹過沼澤地,這個女人的屍體同籠子一起隨風晃動,看起來就像是她正在用緊閉的雙眼掃視天際一般。

當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們走一段跑一段,但即使定居地早已在視線範圍之外,我們也將沼澤拋在了身後,我覺得自己仍能聽到鐵鏈在風中搖擺的聲音。

「我們晚上也得趕路了,」我說道,「而且在白天還要輪流放哨。」現在,驅使我奔向自由島的原因不只是為了尋求那些問題的答案,而是活生生的恐懼。在這個燒焦的世界上,我們沒有其他安全的容身之處。新霍巴特不是,這片被遺棄的沼澤也不是。

「如果到了島上,你覺得我們會發現什麼?如果不是我們希望的抵抗運動怎麼辦?」

「我不知道島上的人究竟是戰士還是隱士,或者處於兩者之間。但它是歐米茄人獨有的地盤,在阿爾法的控制之外。這已足夠對議會造成威脅了。你也看到了,在新霍巴特人們眼睜睜看着集市上的鞭打,沒有人敢說一句話。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服從阿爾法的統治,歷來如此。這也是自由島讓議會恐懼的原因,人們可以有不同的選擇,這個念頭讓他們不寒而慄。」

「如果議會這麼長時間都沒能找到它,你憑什麼確信我們能找到呢?」

我一聳肩。「同樣的感覺,讓我找到了溫德姆山下的洞穴和隧道。」

他仔細看着我。「我想,對我來說這就足夠好了。」

「可別這麼確定,」我說道,「我可能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但怎麼到達那裡是另一個問題。如果遇到風暴,我覺得我們機會渺茫。它離大陸很遠,天氣對我來說也難以預測。而且,我還從沒坐過船。」

他嘆了口氣。「那我們只能寄望於,我在被扔進水缸之前,是一個絕佳的水手了。」以前他這麼說時,我能從中聽到笑聲,但這次笑意完全消失了。我想它被留在了沼澤地里,正在絞刑架上隨風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