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別:尾聲 · 三杯恆河水:思考死亡是為了活得更好 線上閱讀

這本書講述了人類對付自身的生物學約束,以及對抗基因、細胞、血肉、骨骼所設定的種種限制的鬥爭。醫學科學賦予我們反抗種種局限的非凡力量,這種力量的潛在價值是促使我成為一名醫生的核心原因。但是,由於醫學領域中的人不願承認這種力量的有限而且將永遠有限,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們給病人造成了傷害。

對於醫學工作者的任務究竟是什麼,我們一直都搞錯了。我們認為我們的工作是保證健康和生存,但是其實應該有更遠大的目標——我們的工作是助人幸福。幸福關乎一個人希望活着的理由。那些理由不僅僅是在生命的盡頭或者是身體衰弱時才變得緊要,而是在人的整個生命過程中都緊要。無論什麼時候身患重病或者受傷,身體或者心智因此垮掉,最重要的問題都是同樣的:你怎麼理解當前情況及其潛在後果?你有哪些恐懼,哪些希望?你願意做哪些交易,不願意做哪些妥協?最有助於實現這一想法的行動方案是什麼?

近幾十年,姑息醫療的誕生把這種思考帶入對垂死病人的護理中。這個專業正在持續發展,並把同樣的方法帶給其他重疾患者,無論他們是否處於垂死狀態。我們有理由感到鼓舞,但是並沒有理由慶祝。只有當所有臨床醫生都把這樣的思考方式應用到每一個他們接觸的病人身上的時候,才是慶祝的時候。到那時,已無需姑息治療這樣一個單獨的專業。

如果作為人類就註定是受限的,那麼,醫護專業和機構,從外科醫生到療養院,理應協助人們搏擊這些局限。有時候,我們可以提供療愈,有時候只能提供慰藉,有時候甚至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但是,無論我們能夠提供什麼,我們的干預,以及由此帶來的風險和犧牲,只有在滿足病人個人生活的更大目標時,才具有合理性。一旦忘記這一點,我們就會造成極其殘忍的痛苦;而如果我們記着這一點,那麼,我們就能帶來令人讚嘆的好處。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作為醫生,事實上,作為人類,最有意義的體驗會來自於幫助他人處理醫學無能為力的問題,而不僅僅是醫學能夠解決的問題。但是,無論是對於朱厄爾·道格拉斯這樣的病人,還是佩格·巴切爾德這樣的朋友,抑或我愛之深切的父親,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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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至死也無需犧牲他的忠誠或者他的真我,為此,我充滿感激。他甚至對他死後的願望都很清晰。他給我母親、我妹妹和我留下了指示。他希望我們把他的身體火化後,把骨灰撒在對他最重要的三個地方——雅典、他生長的村莊和所有印度教徒的聖地恆河。根據印度教的神話傳說,人的遺骨一旦接觸到這條偉大的河,他就確定能得到永遠的拯救。所以,幾千年來,家人把他們熱愛的人的骨灰帶到恆河,撒進恆河水。

所以,父親去世幾個月後,我們來到了瓦拉納西。這是恆河岸邊一座古老的寺廟城市,其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世紀。太陽升起之前我們就起床了,一路步行,爬上河邊的石梯——那是大河沿岸由陡峭的梯步圍成的圍牆。我們早已預約了一位梵學家,也是一位聖人,他帶領我們上了一尾小木船,一位劃手早已在等着我們,要把我們送到黎明前的河心。

空氣乾燥、寒冷。城市的塔尖和河面籠罩在迷霧之中。靜電喇叭里播放着一位寺廟上師唱的頌歌。河邊那些趕早帶着香皂來洗浴的人、一排排在石板上敲打衣服的男洗衣工人,以及一隻歇坐在泊船上的翠鳥都被這歌聲環繞着。我們經過河岸平台,上面堆着巨大的棧木,等候那天要火化的幾十具屍體。船離河岸越來越遠,透過迷霧的太陽已經隱約可見,這時,梵學家開始吟唱。

作為家裡最年長的男性,我被叫去協助我父親實現解脫(moksha)的儀式——解脫無盡的俗世死亡循環,實現重生,登上極樂世界。梵學家把一根細繩繞在我右手的第四指上。他要我拿着裝着我父親骨灰、手掌大小的黃銅骨灰瓮,往瓮里撒入草藥、花和一些食物:檳榔、米飯、葡萄乾、水晶糖和薑黃。然後,他要其他家人也照此辦理。我們燒了香,等待香煙瀰漫在骨灰上。梵學家從船頭拿過來一個小杯子,要我喝下三小勺恆河水。然後,他要我把骨灰瓮里的骨灰從我的右肩頭倒進河裡,然後把骨灰瓮及蓋子一起扔進河裡。他用英語告誡我「別看」。我沒看。

無論我父母付出怎樣的努力,要在俄亥俄的小鎮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印度教徒確實很困難。我不太相信人的命運由神控制的觀念,也不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會在什麼死後世界為我父親求得一個特殊的地位。恆河對於世界上最大的宗教之一可能是神聖的,但是對於身為醫生的我來說,它更突出的地方在於它是世界上污染最嚴重的河流之一,而這部分是那些被扔進河裡、未充分火化的屍體所致。當得知我得喝幾口恆河水後,我預先在網上查了恆河的細菌計數,並預先服用了適當的抗生素。(即便如此,由於沒考慮到寄生蟲的問題,我還是感染了賈第蟲。)

然而,我還是為有機會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感到由衷的感動和感激。一方面,我父親有這種心愿,我母親和妹妹也有這種心愿。而且,雖然我覺得我父親並不在那個瓮和半份灰色的粉灰里,但是,我還是覺得,在這個長久以來人們一直舉行這種儀式的地方,我們把他同比我們自身大得多的事物聯結在了一起。

在我的童年時代,父親總是教育我要有毅力:永遠不要接受遭遇的限制。作為一個成年人,我觀察生命最後幾年的他,也親眼看到他如何忍耐那些無法憑希望使之消失的限制。什麼時候應該從挑戰局限轉變為儘量充分利用它們,往往並不是那麼顯而易見。但是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有時候挑戰得不償失。我幫助父親經過了確定那個時刻的掙扎,這是我最痛苦、同時也最幸運的人生閱歷。

面對局限,我父親的部分處理方式是不帶幻想地看待它們。雖然他的情形有時候令他難過,但是,他從來不假裝它們比實際情況更好——他不粉飾太平。他從來就明白生命的短暫以及個人在世界上的渺小。但是,他也把自己視為歷史鏈條中的一環。漂浮在這條水流洶湧的歷史長河中,我情不自禁地感到無數代人的手穿越時間相握在一起。通過把我們帶到這裡,我父親幫助我們理解,他是有着幾千年歷史淵源的故事的一部分——我們也是。

我們幸而能夠聽到他講述他的願望,聽到他跟我們說再見。通過有機會做這些事,他讓我們知道,他的心境安寧。這也讓我們心境安寧。

撒完父親的骨灰後,我們又默默地在河面上隨波逐流漂了一陣子。當太陽蒸發了薄霧,我們的骨頭在陽光照耀下溫暖起來。然後我們示意劃手可以走了,他撿起了船槳,我們向河岸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