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別:07.5 艱難的談話如何開始 線上閱讀

我們需要一些選項,但是無法指望在雅典為虛弱、老年的人們找到波士頓有的那些地方。那是阿巴拉契亞山腳下的一個小鎮,當地的大學俄亥俄大學是它的命脈。縣裡有1/3的居民生活貧困,使得本縣成了全州最窮的縣。所以,當我四處尋訪,發現即便在這兒,人們也在反抗醫學和機構控制他們的老年生活方式時,我吃驚不小。

我同瑪格麗特·康恩交談,得知她和她丈夫諾曼都是退休的生物學家。她丈夫患有一種叫作強直性脊柱炎的關節炎,同時由于震顫和年輕時候的脊髓灰質炎感染,他走路越來越困難。他們很擔心,不知道能不能在家裡做到生活自理。他們的三個孩子各住一方,他們不想被迫搬去和任何一個孩子共同生活,希望就住在這兒。但是,他們想在鎮裡尋找一個輔助生活機構時,卻發現連一個勉強可以接受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告訴我:「我寧願住帳篷也不願意去那種地方。」

既然沒人在乎他們這樣的老人,她和諾曼決定自己想辦法對付。她說:「我們意識到,如果我們自己不做,沒人會為我們做。」瑪格麗特在報上讀到了一篇文章談燈塔山村(Beacon Hill Village)——這是波士頓的一個項目,專為住在家裡的老年人提供社區支持。她大受啟發。康恩夫婦邀約了一幫朋友,於2009年依據同樣的模式組建了雅典村(Athens Village)。他們測算了一下,如果每年有75個人,每個人每年只要付400美元,就足夠確立基本的服務。第一年就有100個人登記了,於是雅典村開張了。

他們雇的第一個人是一位特別友善的雜務工,他願意幫助人們做各種凡俗事務。在你自己能夠做的時候,你會覺得家裡的這些事務都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一旦做不了了,才發現它們對於你的生存至關重要——修理壞掉的鎖、換燈泡、處理壞了的熱水器。

瑪格麗特說:「他幾乎什麼都會做。參加項目的人都覺得,這個維修工一個人就值400美元。」

他們還聘請了一位兼職的主任,負責探視項目成員。如果停電了或者有人需要焙盤菜,她會召集能夠順便上門拜訪的志願者。當地一家上門服務護士代理機構(visiting nurse agency,也叫家庭病房護士)提供免費辦公場地, 為會員提供護理服務費折扣。教會和民間組織為需要的會員提供日常運送服務和送餐上門服務。就這樣,靠着一點一點的積累,雅典村的服務項目建立起來了,一個保證成員出現困難時不至於孤立無援的集體形成了。它的建立對於康恩夫婦再及時不過。建立一年之後,瑪格麗特摔了一跤,再也離不開輪椅。即便在他們兩個人都殘疾、都80多歲時,他們也還能在家生活。

我父母和我討論過是否加入雅典村。另外一個唯一的選項是家庭善終服務,而我猶豫着不肯提起。僅僅提到它就會把黑暗、壓抑的死亡話題拽到我們面前的咖啡几上,而討論雅典村讓我們可以假裝父親經歷的只是一種衰老。但是,我還是硬起心腸,問他們是不是也可以考慮一下家庭善終服務。

結果,我父親願意考慮善終服務,我母親則不那麼情願。她說:「我覺得不需要。」但是,父親說,也許讓他們來個人介紹一下情況也不錯。

第二天上午,阿巴拉契亞社區善終服務所的一位專科護理師(nurse practitioner)來訪。我們沏了茶,一起圍坐在餐桌邊。我承認當時對這位護士沒什麼期待,畢竟這裡不是波士頓。然而,她打動了我。

「你多大年齡了?」她問我父親,「是不是到處都痛?」

他說:「現在不痛。」

「那你哪兒會痛?」

「脖子和背。」

我認識到,通過這個開場白,她確定了幾件事。她確定了我父親的心智能夠交談。她立即表達清楚她關心的對象是他和他的狀況,而不是他的病或者醫生的診斷。而且,她讓我們明白,無論是不是被一群醫生圍着,她很明確自己的工作任務。

她看上去50歲左右,留着一頭剪得短短的白髮,穿了一件白色的棉運動衫,胸前繡着一朵玫瑰,聽診器從她的衣服口袋裡冒了出來。她的英語帶有本縣的口音。

聞言,她立即切入正題。

「他們讓我帶來了善終服務文件,」她對我父親說,「你有什麼想法?」

我父親沒有立刻回答。護士等着他,她懂得保持沉默。

「我覺得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他說,「因為我不想化療。」

「你有些什麼問題?」

「嘔吐,」他說,「疼痛,頭暈。那些藥讓我過於嗜睡。我試過把泰諾和可待因一起服用,也試過酮洛酸氨丁三醇片。現在吃的是克他命。」

他繼續說:「今天早晨醒後,情況大變。我起不來床,連往上移一下枕頭都不行。我拿不住牙刷刷牙,提不上褲子和襪子。我的軀體虛弱乏力,要坐起來都很艱難。」

她說:「善終服務就是姑息治療,就是通過給予相應的照料幫助病人處理這些困難。」她逐項核對聯邦醫療保險會為我父親支付的服務。他會有一個姑息治療醫生幫他調整藥物和其他治療,儘可能減輕他的嘔吐、疼痛和其他症狀;他會享有護士上門探視,以及一天24小時緊急電話護理支持。他享有每周14個小時的家庭健康助理服務,包括幫他洗澡、穿衣服、打掃屋子——任何非醫療事務。還有一位社工和精神顧問可以為他提供服務。他會得到他需要的醫療器械,還可以隨時「廢止」(停止善終服務)。

她問他是想現在就開始採用這些服務,還是需要想一想。

他說:「現在就開始。」很明顯,他已經準備好了。我看了看我母親,她一臉茫然。

專科護理師切入了本質問題:他有生前預囑(Do not resuscitate,DNR)嗎?有嬰兒監視器或者呼叫照料者的鈴鐺嗎?家裡是不是24小時有人可以幫忙?

然後她問:「你想用哪一家殯儀館?」她的問題讓我十分震驚——我們真的在談這個話題嗎?看到她坦然的表情,我又覺得安心,這對她原本就是很正常、普通的事情。

他毫不猶豫地說:「耶格斯。」我一下意識到,他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我父親很平靜,而我母親則很震驚——這超出了她預期的軌道。

護士轉向我母親,不失善意,但是也再明確不過地對她說:「他斷氣後,不要打911,不要叫警察,不要叫救護車公司。打電話給我們,有一位護士會來幫忙。她會解除麻藥,準備死亡文件,清洗身體,聯絡殯儀館。」

「現在我們不考慮死亡的事,」我母親說,「只是癱瘓。」

護士說:「好的。」

她問我父親最關心的是什麼。他說他希望可以保持體力,能夠打字,因為Email和Skype是他和世界各地的家人、朋友聯絡的方式。另外,他不想要疼痛。

他說:「我想要快樂。」

她差不多待了兩個小時。她給他檢查身體,檢查屋子裡有沒有安全隱患, 考慮放床的地方,制訂護士和家庭健康助手上門的計劃。她還告訴我父親他主要需要做兩件事:她發現他隨意服用鎮痛藥,搞不清楚每種藥吃多大量,她告訴他需要堅持吃一種藥並把用藥反應記錄下來,以便善終服務組準確評估效果,幫助他找到減輕疼痛和頭暈症狀的最佳組合;另外,她還叮囑他不要再嘗試自行起立或者走動。

他說:「我習慣了站起來到處走走。」

她說:「葛文德醫生,如果你髖骨骨折的話,那可就真的是災難了。」

他同意聽從她的指示。

接下來的幾天,善終服務的兩項簡單指示帶來的變化着實令我吃驚。我父親還是忍不住擺弄他的那些藥,但是比過去好多了,同時他開始記錄自己的症狀和服用的藥品及服藥的時間。來訪的護士每天和他一起閱讀他的記錄,確定要做的調整。在此之前,我們感覺他要麼很痛,要麼用藥嚴重過量,好像喝醉了一樣,口齒不清,胡言亂語,控制不住四肢。新的調整逐漸平息了這種模式,醉酒的狀態完全消失了,疼痛控制也得到了改善。雖然令他非常沮喪乃至憤怒的是,疼痛從來沒能得到完全的控制。

他也遵從了不一個人走動的指示。善終服務機構幫我父母雇了一個在家過夜的個人護理助手,在我父親需要的時候,協助他上衛生間。之後他沒再摔倒過,而我們這才逐漸認識到,之前的每次摔跤都會讓他的情況倒退很多。不摔跤之後,他的背部和脖子的痙攣症狀一天天減輕,疼痛也得到了更好的控制,體力也增加了。

我們親自見證了這種「把今天過到最好、而不是為了未來犧牲現在」的做法的效果。他已經完全只能依靠輪椅了,但是,他沒有全身癱瘓。憑着助步車,他有能力設法進行短距離行走。他控制雙手的能力及他的手臂力量都有所提升。他打電話和使用電腦的困難程度降低了。很快,他甚至又能在家裡招待客人了。他發現,在可怕的腫瘤留給他的狹小的可能性空間內,依然有生活的餘地。

兩個月過去了。6月份,我從波士頓飛回去,不僅是看他,同時還要在俄亥俄大學發表畢業致辭。一年以前,從得知我受邀的那一刻,父親一直很興奮自己也要出席這次集會。他覺得很榮耀,而我也幻想着我父母在場的情形。很少有什麼事情像家鄉真正想要自己回去那樣更加令人欣喜。然而,有一陣子,我害怕父親可能活不了這麼久。但在臨近致辭的最後幾周,父親狀態不錯,顯然他能夠活到那個時候,計劃遂轉入後勤準備。

典禮將在學校的籃球場舉行,畢業生自帶摺疊椅,坐在地板上,學生家長則坐在看台上。我們想出的辦法是,用高爾夫球車把父親帶到外面的斜坡上,然後把他轉移到輪椅上,然後將他安頓在球場邊上觀看。但是,到了那天,球車把他載到現場門口後,他執意要自己走,而不肯坐早已準備好的輪椅。

我扶他站起來。他抓住我的胳膊,開始邁步。半年以來,他行走的距離最多不超過客廳。但是那天,他慢慢地拽腳而行,走過了這個球場,然後又爬了20級水泥台階,來到家屬看台。僅僅是目睹這個過程我就幾乎快受不了了。我對自己說,這就是一種不同的護理、一種不同的藥所帶來的可能性,這就是艱難的談話能夠取得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