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別:05.5 戰勝老年生活的無聊與無助 線上閱讀

路·桑德斯已經準備加入北安多佛療養院,儘管那裡的居民完全被嬰兒化了,那些患緊張性精神病的人會被拴在輪椅上。這時,有位表弟告訴謝莉,切爾西鎮有一個新開業的老年之家,叫萊昂納德·佛羅倫斯生活中心,她應該去看看。 開車距離很近,謝莉就帶着路一起去參觀。

路在參觀的一開始就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嚮導提到某些謝莉幾乎沒注意到的東西。所有房間都是單間,而路之前參觀過的每家療養院都是雙人房。失去隱私是路最害怕的事情之一,獨處是他的基本需求。他覺得若是失去獨處機會,他會瘋掉的。

路告訴我:「我太太曾經說我是個不合群的人,但我不是。我只是喜歡一個人待着的感覺。」所以,當聽說佛羅倫斯中心有單人房時,「我說:『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吧!』」參觀才剛剛開始,他就已經心動了。

嚮導領着他們參觀了整個中心,他們把這個地方稱為綠房子。路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所知道的就是:「我覺得這不像一個療養院。」

我問道:「那它像什麼?」

「家。」他說。

那正是比爾·托馬斯的傑作。開展起「伊甸選擇」項目之後,他變得焦躁不安。他天生是個連續創業家,雖然他沒有錢。他和他的妻子朱迪創辦了一個非營利的組織,迄今已經為幾百所療養院的人傳授了項目開展原則。緊接着,他們與人合夥創辦了先驅網絡(Pioneer Network),一個為越來越多的、 致力於重塑老年護理的人創辦的俱樂部。它不為任何一種特定的模式背書,而只是宣傳一種文化,改變老年護理目前由醫學主導的現狀。

2000年前後,托馬斯又產生了一個新的願望。他希望像他在新柏林做的那樣,從地基開始,從裡到外為老年人建一個家。他把他想要建的老年之家稱為綠房子。按照他的說法,他計劃將這個地方變成「穿着狼皮的羊」,要讓政府覺得這裡像個療養院,以便有資格得到政府撥給療養院的費用,同時價格不能超過其他的療養院。這個地方需要有幫助老年人的技術和能力,不論那些人的殘障程度有多麼嚴重,或者受損程度有多高。然而,它需要讓居民的家人、居民及在那裡工作的人覺得這是一個家,而不是一個機構。在非營利的羅伯特·伍德·約翰遜基金會的資助下,他和決定新建病房的參加「伊甸選擇」項目的療養院合夥,在密西西比州圖珀洛修建了第一家綠房子。不久,基金會發起了全美綠房子複製倡議(National Green House Replication Initiative),在25個州支持修建了150多所綠房子——其中就有路參觀的萊昂納德·佛羅倫斯生活中心。

無論是圖珀洛附近的只能容納10多個人的第一個家,還是在佛羅倫斯中心占6層樓的10個家,原則都是一樣的,都反映了其他先驅者的思想。所有的綠房子面積都不大,都是公共型的,入住人數都不超過12人。在佛羅倫斯中心,每個樓層分為兩個區域,都叫綠房子,每個綠房子有10人左右共同居住。住房設計得很溫馨,像家一樣——擺放着普通的家具,起居室有壁爐,大家像在家裡一樣圍着一張大桌子吃家常飯,前門有門鈴。設計追求的理念是:有價值的生活是可以創造的,這裡的重點是提供飯菜、家政服務和把別人當朋友看待。

這個地方的樣子吸引了路——它完全沒有那種令人壓抑的機構感。入住以後,他發現這裡的生活方式更值得珍視。他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想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床。僅僅這一點對他來說就堪稱驚喜。不會有工作人員早晨7點鐘在大廳里走來走去,敦促每個人洗澡動作快些,幫他們穿好衣服,用輪椅把他們推到吃藥的地方去排隊,到集體吃飯的地方去等候。大多數療養院(包括托馬斯起步的大通紀念療養院)認為他們必須如此,沒有別的辦法。為了效率,護理人員需要居民為餐廚人員做好準備,餐廚人員需要為活動組織人員做好準備,活動組織人員需要讓居民騰出房間, 方便清潔人員,等等。這就是管理人員設計日程和分配責任的方式。托馬斯扭轉了這種模式。他拿走了管理人員手上的控制權,將它交給了一線護理人員。這裡鼓勵每個護理人員只管幾個人,鼓勵他們成為多面手。他們做飯、打掃衛生,及時處理居民的任何需求(除了醫療任務,比如,若需要給藥就需要把護士找來)。這樣一來,他們就有更多的時間和居民接觸—— 一起交談、吃飯、玩牌,等等。每個護理人員之於路這樣的人都像蓋拉西姆之於伊萬·伊里奇——更像是一個朋友,而不是一個臨床醫生。

路對朋友的要求並不多。有個工作人員每天見到他就會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這讓他很開心。他對謝莉吐露說,自己很喜歡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接觸。 否則,他很少從別的渠道得到這種接觸。周二和周四晚上,他會下樓去咖啡店,跟仍然來看望他的朋友戴夫一起玩克里比奇牌。他還教會一個中風癱瘓的人玩牌。這位癱瘓病人住在另一層樓的家裡,有時候來路的房間玩。他的助手幫他拿着牌,偶爾需要的時候,路也會幫忙,並小心避免自己偷看他的牌。其他幾個下午,謝莉會來看他,並會把他喜歡的狗帶來。

然而,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間,他一個人待着也很愉快。早飯後,他會回自己的房間看電視——用他的話說是:「看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喜歡了解政治狀況,像看肥皂劇一樣,每天都變。」

我問他看哪個頻道:「福克斯?」

「不是,是微軟全國廣播公司節目(MSNBC)。」

「MSNBC?你是自由主義者嗎?」

他笑了:「是的,我是自由主義者。如果吸血鬼德拉庫拉(Dracula)說他是自由黨的話,我會投票給他。」

稍晚些時候,他會進行鍛煉,跟助手一起在樓道里走走,天氣好的時候,則到戶外活動。這對他很重要。在他生活在輔助生活中心的最後幾個月,員工讓他坐輪椅,理由是考慮到他偶爾會頭暈,走路不安全。他說:「我厭惡那個椅子!」佛羅倫斯中心只好讓他丟掉了輪椅,建議他試試助步車。「這件事是我主動推動的,我挺為之驕傲的。」他說。

中午,他和同屋的其他人一起圍着大桌子吃午飯。下午,如果沒有牌局或者別的安排,他就讀書。他訂閱了《國家地理雜誌》和《新聞周刊》。他還有自己的書。最近他剛讀完了羅伯特·盧德拉姆(Robert Ludlum)的一本驚悚小說。隨後他又開始閱讀一本講西班牙無敵艦隊戰敗的書。

有時候,他會用他的戴爾電腦看YouTube上面的視頻。我問他喜歡看哪些視頻,他給我舉了個例子。

「我很多年沒去過中國了,」——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就沒去過了,「於是我說,讓我去一趟成都吧。成都恰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有幾千年的歷史。於是,我打開了電腦,敲入『成都』二字,馬上我就參觀了整座城市。你知道那兒有猶太教堂嗎?我不時發出驚嘆聲!電腦會告訴你這邊有一座,那邊還有一座。我迫不及待地在整個城市跳來跳去。」他說,「一天過得很快,快得令人難以置信。」

晚上,吃過晚飯後,他喜歡躺在床上,戴上耳麥,用電腦聽音樂。「我喜歡夜晚寧靜的時光。你會覺得驚異,一切都那麼安靜。我聽輕鬆的音樂。」他會點開潘多拉音樂電台(Pandora),聽軟爵士樂、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或者西班牙音樂——想聽什麼就聽什麼。「然後,我會躺下思考。」 他說。

有一次去看路的時候,我問他:「什麼使得生活對你有價值?」

他沒有馬上回答。

「有時候,我會覺得時間到了,那也許是我情緒低落的某一天,」他說,「你 知道嗎,夠了就是夠了。我會對我的謝莉蠻不講理。我會說,在非洲,一旦人老了,不能幹活了,人們就會把他扔到叢林裡,給野獸吃掉。她覺得我在犯傻。不!我說,我已經做不了任何貢獻了。我盡在花政府的錢。」

「我不時有這種想法。然後我又會慢慢想通,嘿,事情就是這樣,順其自然吧。如果他們願意你活着,那就活着吧。」

我們在廚房外的起居室聊天,兩側是高到屋頂的窗戶。那是夏秋之交,白色的光線依舊溫暖。我們看得見下面的切爾西鎮,遠處是波士頓港的布羅德灣,周圍是海藍色的天空。我們已經聊了兩個多小時他的人生故事了,這時, 我突然覺得,記憶當中,我第一次不害怕到達生命的這個階段。路94歲了,這當然沒什麼有趣之處。他的牙齒就像被推翻的石頭,全身每個關節都痛。 他失去了妻子和一個兒子,不依靠助步車他已經無法走動(他的助步車前面的腳踏板上塞進了兩個黃色的網球)。他有時候會犯迷糊,忘記談話的主題。但是同樣顯而易見的是,他的生活方式讓他覺得自己在世界上還有個位置,他們仍然希望他活着。這讓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享受同樣的待遇。

對疾病和老年的恐懼不僅僅是被迫忍受對種種喪失的恐懼,同樣也是對孤獨的恐懼。當人意識到生命的有限,他們就不再要求太多。他們不再尋求更多的財富,不再尋求更多的權力。他們只要求,在可能的情況下,被允許保留塑造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生命故事的權利——根據自己的優先順序作出選擇,維持與他人的聯繫。在現代社會,我們認為衰弱和依賴排除了這種自主性的可能。但我從路,從露絲·巴雷特、安妮·布雷弗曼、麗塔·康恩以及其他很多人的事例中了解到,這是非常可能的。

「我不擔心未來。」路告訴我,「日語裡有『業』(Karma)這個詞,它意味着,如果事情要發生,那麼,我做什麼都無法阻止。我知道我的時間有限,可那又怎麼樣呢?我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