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別:04.3 有沒有一個真正像家的「老年之家」 線上閱讀

威爾遜工作的核心是試圖解決一個貌似簡單的謎題:當我們年老、體弱、不能照顧自己的時候,是什麼使生活值得過下去?1943年,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Maslow)發表了他影響巨大的論文《人類動機論》(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提出了著名的人類需求層次。這個理論經常被描述為一個金字塔。塔基是基本需求——生存的必需品(如食物、水、空氣)和安全的必需品(如法律、秩序及穩定)。其上一個層次是愛的需求和歸屬感需求。再其上是成長的願望——實現個人目標、掌握知識和技能、成就得到承認並獲得獎勵的機會。最上面一個層次的需求是馬斯洛所謂的「自我實現」——通過追求道德理想和創造性本身而獲得的自我完善。

馬斯洛認為安全和生存是最重要、最基本的目標——至少在我們的選項和能力有限的時候。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關於老年的公共政策和關注點着眼於健康和安全就是對這些目標的承認和體現。它們被假定為每個人首先關心的事項。

不過,事實比這更複雜。為了某些超越他們自身的事情,如家庭、國家或者正義,人們願意欣然犧牲自身安全和生命,而這一點與年齡無關。

而且,人生的動力並不是恆定的,而是隨着時間的變化,以與馬斯洛經典的層次理論並不十分吻合的方式發生着巨大的變化。在成年早期,如同馬斯洛指出的,人們追求成長和自我實現的人生。成長要求向外開放。我們尋求新的經驗、更廣泛的社會聯繫,以及在世界留下足跡的方式。然而,在成年的後半期,人們的優先需求顯著改變。大多數人削減了追求成就和社會關係的時間及努力,他們縮小了活動範圍。如果有機會,年輕人喜歡結識新朋友,而不是跟兄弟姊妹待在一起;老年人則剛好相反。研究發現,年齡大了以後,人們交往的人減少,交往對象主要是家人和老朋友。他們把注意力放在存在上,而不是放在做事上;關注當下,而不是未來。

理解這個變化是理解老年的基礎。有很多理論試圖解釋這種變化:有的理論說,這表現了從漫長的生活經驗中獲得的智慧;有些人認為,這是老化的頭腦組織導致認知變化的結果;還有人指出,這種行為變化是被強加於老年人的,並不真正反映他們內心真正的願望。他們縮小活動範圍,是因為身體和認知衰退的限制阻礙了他們追求曾經有過的目標,或者由於世界僅僅因為他們老了就阻止了他們的追求。他們不是反抗,而是接受——或者,用更令人傷感的說法,他們妥協了。

近幾十年來,在整理這類論說方面,沒人比斯坦福大學的心理學家勞拉·卡斯滕森(Laura Carstensen)更具有創造性或者更有分量了。在她影響最大的一項研究中,她和她的團隊追蹤了近200個人數年間的情感經歷。研究對象的背景和年齡範圍很廣(加入研究的時候,他們的年齡範圍從18歲到94歲)。研究一開始,研究人員會給研究對象一個呼機,一周之內,這些研究對象必須每天24小時隨身帶着。在那一周,他們會被隨機呼叫35次,要求他們從一張列表中選擇出在那一個特定的時刻他們體驗到的情緒。這項調查每隔5年會重複一次。

如果馬斯洛的需求層次是正確的,那麼,縮小生活範圍與人們追求最大限度的自我實現就是背道而馳的,你會認為隨着年齡的增長,人們的快樂程度會降低。但是,卡斯滕森的研究發現,結果剛好相反。人們根本沒有變得不開心,而是隨着年歲增長,快樂程度提高。他們比年輕時更少焦慮、壓抑和憤怒。的確,他們會經歷困難,也常常體會到辛酸悲苦——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經常交織在一起。但是,總體而言,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覺得在情緒方面,生活體驗變得更令人滿意、更加穩定了,即便年老縮小了他們的生活範圍。

研究結果提出了更深一層的問題。如果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從在意實現、擁有和得到轉而懂得欣賞日常生活的愉快和親密關係,如果我們發現這更具滿足感,那麼,為什麼我們要等這麼久才去做?為什麼我們要等到老了才去做?生活是一種技能。老年的平靜和智慧是在時間歷程中實現的。

卡斯滕森被一種不同的解釋所吸引。如果需求和欲望的改變與年齡本身無關呢?假設這只是與視角有關——你個人對於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時間長短的感覺發生了變化。科學圈覺得這個觀點有些奇異。但是,認為一個人的個人視角可能是最重要的,卡斯滕森有自己的理由——那是一次極大地改變了她對自己生活的理解的瀕死體驗。

那是1974年,她21歲,家裡有一個嬰兒,而婚姻已進入離婚程序。她只有高中學歷,沒有人,尤其是她自己,會料到有一天她會成為一位傑出的科學家。有一天晚上,她把孩子交給父母,和朋友一起出去聚會,觀看Hot Tuna樂隊的音樂會。看完表演回家的時候,他們擠進了一輛大眾麵包車。 在紐約羅切斯特郊外的高速公路上,醉醺醺的駕駛員把車開翻了,車滾到了路基下面。

卡斯滕森勉強撿回了一條命。她頭部受了重傷、內出血、斷了幾根骨頭, 在醫院住了幾個月。「那情景很卡通,我躺在床上,腿懸吊在空中,」她告訴我,「最初的三個星期左右,情況真的很危急,我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之後, 我有時間開始思考。」

「當我逐漸恢復,開始能夠認識到我離死神有多近之後,我對什麼事情更重要有了非常不同的看法。重要的是存在於我生活中的其他人。我才21歲, 以前我的每一個念頭都是:下一步做什麼?如何才能成功?我能找到完美的靈魂伴侶嗎?很多這樣的問題——我想這都是21歲的人會思考的典型問題。

「突如其來地,我仿佛被堵死在路途中。當我思考什麼事情重要時,我覺得重要的事情已同過去大相徑庭。」

她並沒有馬上認識到她的新觀念和老年人通常的觀念多麼相同。但是,病房裡的其他4位病友都是老年婦女,髖骨骨折後,她們的腿懸掛在空中。卡斯滕森發覺自己與她們有共同點。

「我躺在那兒,周圍都是老年人,」她說,「我同她們熟悉後,知道了她們出了什麼事。」她注意到她們的治療和她很不一樣。「一整天都有醫生和治療師來看我、治療我,而他們只是在出門的時候,對我鄰床的那位老人揮揮手,說一句:『好好努力!』」

他們傳遞的信息是:這位年輕女士的生命還有各種可能性,而她們的沒有。

「正是這次經歷使我堅定了研究衰老的決心。」卡斯滕森說。但是當時她並不知道會這樣。「在我生命的那個時刻,我並未踏上日後成為斯坦福教授的路途。」然而,她的父親覺得她躺在醫院太無聊,遂藉此機會給她在當地的一所大學註冊了一門課程。他會去聽所有的課,並錄下所有的授課內容, 再把磁帶帶給她。她是在醫院,在骨科的女病房裡,學習了她的第一門大學課程。

對了,那個第一門課是什麼呢?是《心理學導論》。躺在病床上,她發現自己正在經歷着她所學習的那些現象。從一開始,她就能夠明白專家哪些地方說得對,哪些地方說得不對。

15年以後,她已經成為學者,那段經歷促使她構想了一個假設:我們如何使用時間可能取決於我們覺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當你年輕、身體健康的時候,你相信自己會長生不老,從不擔心失去自己的任何能力,周圍的一切都在提示你「一切皆有可能」。你願意延遲享受,比方說,花幾年的時間,為更明媚的未來獲取技能和資源。你努力吸收更多的知識和更大的信息流,擴大自己的朋友圈和關係網,而不是和媽媽黏在一起。當未來以幾十年計算(對人類而言這幾乎就等於永遠)的時候,你最想要的是馬斯洛金字塔頂端的那些東西——成就、創造力以及「自我實現」的那些特質。但隨着你的視野收縮,當你開始覺得未來是有限的、不確定的時候,你的關注點開始轉向此時此地,放在了日常生活的愉悅和最親近的人身上。

卡斯滕森給她的假設起了一個玄妙的名字:社會情緒選擇理論(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 theory)。她做了一系列的實驗驗證她的想法。在一個實驗中,她和團隊研究一組年齡從23歲到66歲的成年男性。其中有些人身體健康,而有些人身患艾滋病。研究人員給研究對象一副牌,上面描述了他們認識的一些人,這些人同他們的親近程度各不相同,有家庭成員,也有他們讀過的書的作者。他們需要根據與這些人度過半個小時的意願的強烈程度排列這些牌。總的來說,研究對象越年輕,就越不珍惜與情感上親近的人共度時光,而更喜歡與提供潛在信息或新朋友來源的人交往。然而,在患病的研究對象中,年齡差異則消失了。一個患艾滋病的年輕人的喜好和一個老年人的喜好是一致的。

卡斯滕森極力尋找她的理論的漏洞。在另一個實驗中,她和團隊研究一組年齡從8歲到93歲的健康人。當他們被問及願意怎樣度過半小時的時候, 喜好的年齡差異又十分清晰。但是,當他們被要求只是想象將要辭世的時候,年齡差異又不見了;年輕人的選擇和老年人相同。接下來,研究人員讓他們想象醫學上的突破使他們可以增加20年的壽命,年齡差異再次消失——不過,這一次,老年人作出了和年輕人一樣的選擇。

文化差異也不顯著。對中國香港地區居民的研究結果和對美國人的研究結果一模一樣。重要的是觀念。巧的是,在團隊完成香港地區研究之後一年, 新聞報道說香港地區的政治控制權將移交給中國政府。對於這一轉變後自己和家庭的命運,許多香港人充滿焦慮。研究人員抓住這個機會,進行了重複研究。果不其然,他們發現人們極大地縮小了社會網絡,年輕人和老年人的目標差異基本消弭了。主權移交一年以後,不確定性消除了,團隊又做了一次研究。年齡差異又出現了。「9 · 11」襲擊事件之後,他們又對美國做了一次研究;2003年,在SARS肆虐香港地區,幾周之內就奪走了近300條生命以後,他們又對香港地區做了一次研究。在每一項研究中,結果都是一貫的。正如研究人員所說,當「生命的脆弱性凸顯出來」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目標和動機會徹底改變。至關緊要的是觀念,而不是年齡。

托爾斯泰對此早有認識。隨着健康衰退,伊萬·伊里奇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他的野心和虛榮心都消失了。他只想要舒適和情誼,但是幾乎沒有一個人理解他,他的家人、朋友不理解,他妻子重金請來的名醫也不理解。

托爾斯泰看出了那些與生命的脆弱性相抗爭的人與不抗爭的人之間的觀念鴻溝,他也把握到了只能獨自承受這個認識所帶來的特定痛苦。但是,他還看到了別的:即便死亡的威脅使我們重新對欲望加以排序,但這些欲望也並非不可以滿足。雖然伊萬·伊里奇的家人、朋友和醫生不理解他的需求,他的僕人蓋拉西姆卻能懂得。蓋拉西姆覺得伊萬·伊里奇是一個痛苦、畏懼、孤獨的人,並對他滿懷同情。他也意識到有一天自己也會遭遇主人同樣的命運。其他人躲着伊萬·伊里奇,蓋拉西姆卻同他閒聊。當伊萬·伊里奇發覺只有把衰弱的腿放到蓋拉西姆的肩頭才可以緩解疼痛的時候,蓋拉西姆為了讓他舒服,整個晚上坐在那兒。他不介意他的角色,即便他不得不把伊里奇從便桶上抱上抱下,在他便溺完後給他擦屁股。他在提供照顧的時候不帶任何算計和欺騙,也不強加任何超出伊萬·伊里奇願望的目標。這對於伊萬·伊里奇漸趨衰弱的生命關係重大:

蓋拉西姆輕鬆地、心甘情願地、單純地做着這一切,他的善良本性令伊萬·伊里奇心生感動。其他人體現出的健康、體力和活力令他不悅,而蓋拉西姆的體力和活力非但不讓他難過,反而令他覺得舒心。
這種簡單然而深刻的服侍,了解一個垂死的人對日常舒適、對友誼、對幫助其實現謙卑目標的需求,一個多世紀以後,仍然嚴重欠缺。這是愛麗絲·霍布森想要而無法得到的,這也是路·桑德斯的女兒經過日益筋疲力盡的4年,發現自己無法給予的。但是,有了輔助生活的概念,克倫·威爾遜設法在家裡嵌入了這種至關重要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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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不脛而走。1990年,基於威爾遜的成功,俄勒岡州率先鼓勵修建更多類似的老年之家。威爾遜和她丈夫共同複製他們的模式,並幫助其他人複製。他們發現了一個現成的市場,人們願意為了避免終老於療養院而支付大把的金錢,還有幾個州同意為貧窮的老人埋單。

之後不久,威爾遜去華爾街尋求資本,以期修建更多的老年之家。她的公司輔助生活概念(Assisted Living Concepts)上市了。一系列名稱各異的養老院(Sunrise,Atria,Sterling,Karrington)拔地而起,輔助生活一時成為美國發展最快的老年居住形式。到2000年,威爾遜的公司已經從不到100名員工擴大到超過3 000人,在18個州運營着184所養老院。2010年,輔助生活機構的用戶已經接近療養院。

但這個過程中出現了一個令人苦惱的情況。由於輔助生活的概念十分流行,許多開發商將其到處濫用。這個概念從療養院的激進替代選項變成了服務內容減少、縮水版的養老居所。威爾遜在國會作證,並在全美各地的演講中警示這個概念的演變方式。

「抱着採用這個名詞的普遍想法,突然之間,輔助生活成為療養機構改頭換面的一個旗號,還有些甚至是只有16張床的寄宿機構,只是希望通過這個概念吸引更多自費的客戶。」她在報告中指出。不論她費多大的勁強調自己的初始理念,其他人卻並不像她那樣忠誠。

大多數時候,輔助生活僅僅成了從獨立生活到療養院之間的一個中轉站。它成了目前流行的「持續護理」概念的一個部分。「持續護理」說起來非常好聽,也完全符合邏輯,但卻延續了把老年人當學前兒童對待的情形。對於安全和訴訟的擔憂越來越限制人們在其輔助生活寓所能夠擁有的東西,會強制規定希望人們參加的活動,並設立了更加嚴格的、導致其「出院」到療養機構的「遷出條件」。以安全和生存為優先考慮的醫學語言再次接管了話語權。威爾遜憤怒地指出,連給孩子的冒險機會都比老人多。

2003年發表的針對1 500個輔助生活機構的研究發現,只有11%既能保證隱私又能提供充分服務的機構允許衰弱的老年人留住下來。作為療養院替代選項的輔助生活理念差不多名存實亡了,甚至連威爾遜自己公司的董事會,在發現有很多公司在採取不那麼複雜、成本更低的策略後,也開始質疑她的標準和理念。她想在小城鎮建小型建築,因為在小城鎮,除了療養院,老人們無處可去;她也希望為靠醫療補助的低收入老人提供一些單元房。但是利潤更高的方向是在大城市修大建築,沒有低收入客戶,不提供高級服務。她創造輔助生活的本意是幫助像她媽媽傑茜那樣的老人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且她也證明這是可以賺取利潤的,但是她的董事會和華爾街渴望更高的利潤。 她雖努力抗爭,但在2000年,她還是卸任了CEO,出售了她創建的公司的全部股份。

那件事之後,十多年過去了,克倫·威爾遜也已邁入中年。不久之前我和她交談時,她露出虎牙的微笑、下垂的雙肩、用來讀書的眼鏡和白頭髮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書卷氣十足的祖母,而不是一個創建了世界級產業的革命性企業家。作為一名致力於老年病研究的學者,當談到這一領域時,她一下就激動起來,而且,她說話很嚴謹。她仍然是那種總是思考宏大的、看起來不可能解決的問題的人。公司使她和她丈夫成了富人,他們用這筆錢創辦了以她母親名字命名的傑茜·理查森基金會(Jessie F. Richardson Foundation),繼續進行改變老年人照顧方式的工作。

威爾遜大多數時間住在她出生地附近的西弗吉尼亞州產煤區——如布恩、明戈和邁克道爾。西弗吉尼亞有全美最老、最貧窮的人口。如同世界上很多地方一樣,這裡的年輕人外出尋找機會,把老年人留在家鄉。在那裡,在她生長的山谷間,威爾遜還在思考普通人在年邁後,如何不用在無人照顧和機構化之間做選擇的辦法。這仍然是我們面對的最讓人不舒服的問題。

她說:「我希望你知道我仍然熱愛輔助生活。」接着她又重複了一遍:「我熱愛輔助生活。」她說這創生了一個信念和期盼:可以有比療養院更好的東西。現在仍然如此。任何流行開來的東西都很難同它的創造者最初的意願相吻合。像個孩子一樣,它會成長,但並不總是走向你期盼的方向。但是,威爾遜仍在繼續尋找那些堅持她本來目的的地方。

「我特別希望輔助生活發揮作用。」她說。

只是在大多數地方,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