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別:02.5 老年病學家的晚年生活 線上閱讀

對菲利克斯·西爾維斯通而言,管理老年生活、改變令人不安的現實是他終身的工作。50年來,他是全美老年病學的領頭人。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自己也已經87歲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智和身體在日漸耗損,他花了一輩子研究的問題,到最後自己也難以倖免。

菲利克斯是個幸運的人。即便60多歲的時候發生了一次中風,使他幾乎喪失了一半的心臟功能,他還是無須停止工作;79歲的時候他差點兒發生心臟停搏,但他還是能繼續工作。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家裡,突然感覺到心悸,」他告訴我,「當時我正在讀書。幾分鐘以後,我覺得氣緊。很快,我覺得胸悶。我摸了摸脈搏,超過了200次。」

他是那種在胸痛的時候,還會抓住機會檢查自己脈搏的人。

「我妻子和我稍微討論了一下要不要叫救護車,最後決定叫。」

菲利克斯到了醫院,醫生對他實施電擊,恢復了心臟的搏動。他患的是室性心動過速,醫生給他的胸部植入了一台自動除顫儀。幾周後,他就康復了,醫生放他出院,准許他全面恢復工作。那次發作以後,他又經歷了疝氣修補、膽囊手術、關節炎治療,不過,這些病只是讓他不再狂熱地彈鋼琴;他那衰老的脊柱發生了壓縮性骨折,使他的身高從1.73米減少了足足8厘米; 他的聽力也下降了。但是,他仍然繼續行醫。

「我改用電聽診器,」他說,「它們很討人厭,但是很好用。」

到了82歲時,他不得不退休了。問題不在於他的健康,而是由於他妻子貝拉的健康。他們已經結婚60多年了。菲利克斯和貝拉是在布魯克林的國王縣中心醫院相識的,當時他在醫院做實習醫生,她是營養師。他們在平林區(Flatbush)養育了兩個兒子。孩子們離家以後,貝拉考取了教師資格證, 教 有學習障礙的兒童。然而,在她70歲的時候,視網膜病變削弱了她的視力,她只好停止工作。10年後,她幾乎完全失明。菲利克斯覺得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不再安全,於是他於2001年放棄行醫。他們搬到波士頓之外馬薩諸塞州坎頓的退休社區果園灣(Orchard Cove)。這裡距他們的兒子更近一些。

菲利克斯說:「沒想到經歷這種改變後我還能活下來。」他早已從他的病人身上觀察到適應年齡帶來的變化有多艱難。在檢查最後一個病人及收拾家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既在拆解我的房子,也在拆解我的生活,」 他回顧道,「那太可怕了。」

我們坐在果園灣主門廳旁邊的圖書室里,陽光透過大型落地窗照進屋子,牆上掛着趣味高雅的畫作。我們坐的扶手椅帶着軟墊,是聯邦風格的設計。 這裡像一個舒適的酒店,只不過來來往往的人都在75歲以上。菲利克斯和貝拉住着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門窗對着森林,空間很寬敞。客廳里擺着菲利克斯的大鋼琴,茶几上堆着他依然訂閱的醫學雜誌——他說:「那是為了安慰我的心靈。」他們所在的是獨立居住區,服務包含做家務、換洗被子及提供晚餐。一旦需要,他們可以要求升為輔助生活(assisted living),包含提供一日三餐及每天一個小時的個人護理。

這不是一般的退休社區,而且即使一般退休社區的一個房間每年的租金也達3.2萬美元。門檻費一般是6萬美元,最高達12萬美元。而與此同時,80歲以上老人的收入中位只有1.5萬美元。一多半進駐長期護理機構的老年人花光了全部積蓄,只得依靠政府資助的福利才住得起。最終,美國老年人失能併入住療養院(年花費比獨立生活多5倍以上)的平均時間超過一年。這是菲利克斯拼命想要避免的結局。

作為一個老年病學專家,他努力客觀地記錄他所體會到的變化。他發現他的皮膚很乾燥,嗅覺退化了,夜間視力變差了,很容易感覺疲勞,也開始掉牙齒。但是他採取了所有他能夠採取的措施。他使用潤膚霜避免皮膚裂口,他避開高溫,每周騎三次健身腳踏車,每年看兩次牙醫。

他最關心的是頭腦的變化。「我的思路不像過去那麼清晰了,」他說,「我 以前半個小時就可以看完《紐約時報》,現在需要一個半小時。」而且即便如此,他也不確定他理解的仍像過去那麼多。他的記憶力也給他帶來麻煩。 「如果我回過頭去看我讀過的東西,我知道我看過了,但是有時候我並沒有真的記住,」他說,「這是短時記憶的問題,很難接收並存儲信息。」

他運用自己曾經教給病人的方法。「我努力刻意地留意正在做的事情,而不是機械地做事,」他告訴我,「我還沒有喪失行動的自主性,但是我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依靠它了。例如,我已無法一邊想事情,一邊穿衣服,同時確定衣服已經完全穿好。」他認識到盡力更加刻意的策略並非總是奏效,有時候他會把同樣的故事對我講兩遍。他心裡的思緒會落入慣常的套路,有時無論他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把它們推上新的路徑——思緒很頑固,甚至會反抗。菲利克斯作為老年病學專家的知識迫使他認識到自己的衰老,但並不能使之更容易接受。

「偶爾我的情緒有些低落,」他說,「我覺得我有反覆發作的抑鬱。它們還不至於令我喪失能力,但是它們……」他打住話頭,試圖找到合適的詞,「它 們令人不舒服。」

儘管他有種種局限,但是他的目標感給他以鼓勵。他說,那是與促使他從醫同樣的目標感:在某些方面,可以幫助到周圍的人。入住果園灣才幾個月,他就協助指導健康委員會改善社區的保健服務,組建了一個退休醫生雜誌閱讀俱樂部。他甚至引導一位年輕的老年病學醫生完成了她的第一個獨立研究——調查居民對「心臟驟停時不做心臟復甦」這一決定的態度。

更重要的是,他對於子女和孫子孫女,尤其是妻子貝拉的責任感。失明和記憶力問題使貝拉變得極其依賴他人。如果沒有他,那貝拉只好進療養院。 他幫她穿衣服、監督她吃藥。他給她做早餐和午餐,帶她散步,帶她看醫生。他說:「現在,她就是我的目標。」

貝拉並不總是喜歡他做事的方式。

「我們不斷爭吵——我們為很多事情吵架,」菲利克斯說,「但是我們也都很容易原諒對方。」

他並不覺得這份責任是一個負擔。隨着他個人生活的內容變窄,照顧貝拉的能力成了他的自我價值來源。

「我是她個人專職的照料者,」他說,「我樂此不疲。」這個角色強化了他的一種意識:他必須注意自己的能力變化;如果不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局限性,那他對貝拉就沒什麼用處。

有一天晚上,菲利克斯請我吃晚飯。餐廳很正式,包含預定坐席、餐桌服務,要求着正裝。我當時穿着白大褂,為了入座,我向餐廳經理借了一件海軍藍的運動夾克。菲利克斯穿着棕色西服和牛津襯衫,而貝拉穿的是他為她挑選的有藍色花紋的齊膝裙裝。他挽着她,把她領到餐桌邊。她和藹可親, 喜歡聊天,眼睛很有神。但是,坐下後,她根本看不到面前的盤子,更不用說看菜單了。菲利克斯為她點了菰米湯、西式蛋餅、土豆泥和菜花泥。他告訴侍應生:「不要鹽。」因為她患有高血壓。他自己要了三文魚和土豆泥。我點了湯和倫敦烤肉。

菜上桌的時候,菲利克斯按時鐘指針的位置,指點貝拉在盤子的哪個位置找到哪種菜。他把叉子遞到她手上,然後自己開始吃飯。

兩個人都強調細嚼慢咽。她先開始吃起來,吃了一點西式蛋餅。她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咳嗽起來。菲利克斯把水杯遞到她嘴邊。她喝了一口水,努力把蛋餅吞下去。

「年齡大了,脊柱前凸使得頭朝前傾,」他告訴我,「所以你直視前方的時候,別人以為你在望天花板。仰望的時候吞咽,偶爾會噎着,這個問題在老年人中很常見。你聽。」的確,每分鐘都能聽見餐廳里有人被食物噎着。菲利克斯轉過頭對貝拉說:「你吃飯的時候得低着頭,寶貝兒。」

吃了幾口以後,他自己也噎着了,是三文魚惹的禍。他不停咳嗽,把臉都咳紅了,最後終於把那塊魚咳了出來。一分鐘以後他才緩過氣來。

他說:「沒有聽從我自己的建議。」

無疑,菲利克斯·西爾弗斯通一直在與年齡所導致的衰弱鬥爭。曾經,人們能夠活到87歲就很了不起了。而他了不起的地方在於他所保持的對生活的掌控能力。在他開始當老年病醫生的時候,幾乎無法想象一個有着他那樣的病史的87歲老人能夠獨立生活、照顧失能的妻子,並繼續做研究。

這部分歸功於他的運氣。例如,他的記憶力沒有嚴重退化。但是,他也把自己的老年生活管理得很好。他的目標很收斂:在醫學知識和身體局限允許的範圍內,過儘可能體面的生活。所以,他存錢,沒有早早退休,因此沒有財務困難。他保持社會聯繫,避免了孤獨。他監測自己的骨骼、牙齒和體重的變化。他確保自己有一位具有老年病醫療技術的醫生,能夠幫助他維持獨立生活。

我詢問老年病學教授查德·博爾特怎樣才能確保激增的老年人口擁有足夠的老年病學醫生。「沒辦法,」他說,「太晚了。」培養老年病學醫生需要時間, 而我們現在的醫生太少了。美國每年有不到300名醫生完成老年病學的培訓,遠遠不足以代替退休的老年病學醫生,更不用說滿足未來10年的需要了。 老年精神醫生、護士和社工也同樣稀缺,而供應情況也不樂觀。除美國之外,其他國家的情況也沒什麼兩樣,很多國家的情況甚至更差。

然而,博爾特認為我們來得及採取另一個策略:他指導老年病學醫生培訓所有的初級護理醫生和護士照顧老人,而不是自己提供照顧。但是,連這也是一個艱巨的任務——97%的醫學生不選修老年病學課程,而且這一策略要求國家掏錢讓老年病學專家去教導如何照顧病人,而不是自己提供照料。如果政府有這個意願,博爾特估計10年內在每個醫學院、護士學校、社工學校和內科培訓項目中都有可能設置課程。

「我們得採取措施,」他說,「老年人的生活可以比今天更好。」

***

「知道嗎,我還可以開車,」菲利克斯·西爾弗斯通在晚餐後告訴我,「我是個很好的司機。」

他得去一趟幾千米外的斯托頓(Stoughton)給貝拉配藥。我問他是否可以同行,他同意了。他有一輛開了10年的自動擋的金色豐田凱美瑞,里程表顯示累計里程近63 000千米。整輛車從裡到外都很質樸。他把車倒出狹窄的停車位,尖嘯着出了停車場。他的手不抖。就這樣,在一個新月照耀的夜晚,在坎頓的街頭,一位老人開着車。紅燈亮起的時候,他把車穩穩地停下來,在應該打燈的時候打燈,轉彎的時候不會急剎車。

我承認,我做好了迎接災難的準備。85歲以上的老年司機發生致命車禍的風險比十幾歲的司機高三倍以上。高齡老人是路上風險係數最高的一類司機。我想到愛麗絲的那次事故,她鄰居的院子裡還好沒有小孩,真是她的幸運。幾個月以前,退休銷售員喬治·維勒(George Weller)在洛杉磯被控過失殺人罪。他誤把油門當剎車,將他的別克車開向了聖塔莫尼卡農貿市場的一群購物者,導致10人死亡,60多人受傷。他86歲。

但是菲利克斯在駕駛過程中沒有表現出任何困難。在某一刻,由於十字路口處道路修建的標誌不清楚,幾乎直接把我們引向迎面而來的汽車。但菲利克斯迅速糾正了方向,駛入了合適的車道。說不好他還能依靠自己的駕駛能力多長時間。早晚有一天,他將不得不放下他的車鑰匙。

但在當時,他並不擔心;只要能上路他就高興。在拐上138道後,夜間的車輛很稀疏。凱美瑞的車速剛好超過每小時45英里(約72千米)的限速一點點。他把車窗搖下來,手肘擱在窗框上。空氣清新、涼爽,我們聽着輪胎碾軋道路的聲音。

他說:「多美好的夜晚,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