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12 喘息之舞 · 2 線上閱讀

月牙仍很纖細,因此要穿過沼澤去往定居地的路十分難找。有好幾次,我或者吉普,或者我們倆同時踏進齊膝深的水中前行。從歐米茄人那裡偷竊食物的良心不安完全讓位於飢餓感,但當我們走到近前,看到搖搖欲墜的房屋,還有周圍散發着腐臭的潮濕農田,才意識到這裡根本沒什麼可偷的。但我更關注的是音樂。我們躡手躡腳穿過貧瘠的田地,來到房屋近前。

聲音從山丘南面的穀倉傳來,上面掛着燈籠,照得四周燈火通明。透過敞開的門往裡望去,我們看到人影晃動,有的坐在乾草垛上,剩下的在隨着樂聲起舞。

既然這是一個歐米茄定居地,至少我們在悄悄潛到穀倉後面時,不用擔心會有狗發現我們。在這個位置音樂聲聽起來很響,草草搭成的牆上到處都是裂縫,我們能透過縫隙看到裡面的情景。燈籠似乎在隨着音樂起伏而不斷閃爍。在穀倉正中,人們用乾草堆成一個臨時舞台,兩個男人在上面吹風笛,一個女人在彈吉他。通過外表來看,他們都是吟遊詩人,衣衫華麗但風塵僕僕。他們的到訪很可能是這場襤褸聚會的藉口,當地人圍在他們周圍,雖然個個瘦弱不堪,但都十分開心,其中一些人已經喝醉了,隨着音樂踉蹌起舞。

「你過來。」吉普扯着我的胳膊說。

「穀倉里亮成這樣,他們不可能發現我們在外面。」我輕聲說道,臉仍貼在粗糙的木牆上。在裡面,一個男人挽着一個女孩的胳膊在轉圈,女孩的單足離開地面,繞着男人旋轉不休,歡笑聲十分響亮。

「我不是說那個。」

我轉過身。他往後退了幾步,半鞠一躬,再次伸出手來。

「要跳舞嗎?」

這太荒唐了,我強忍着才沒笑出聲來,但他咧嘴笑了。「就那麼幾分鐘,讓我們假裝自己不是逃亡中的人,就像兩個普通人在跳舞。」

他一定和我一樣清楚,這有多麼冒險。任何一刻我們都可能暴露人前。就算在這裡,身處我們的同類中間,我們也不敢現身。就算沒有從我們偷馬的村子傳來任何消息,也可能從溫德姆傳出不少命令。士兵正在追捕我們,很可能還會有賞金,數額大到穀倉里這些瘦骨嶙峋的人很難拒絕。神甫也在某個地方搜尋我們,她的意念像刀鋒一樣划過夜空。

然而在黑暗中,音樂從穀倉的牆縫裡不斷傳出,空氣中混合着煙草和麥芽酒的味道,我很難不牽他的手。穀倉里的燈光透過縫隙一道一道照在他臉上,我挽着他的胳膊,將另一隻手放在他身上,我們隨着音樂搖擺起來。有那麼一刻,我就像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我們兩個都在穀倉里和朋友一起跳舞,而不是躲在外面的黑暗之中;我們的憂慮變成了莊稼收成不好,或者屋頂漏雨,而不是一個裝滿水缸的密室,還有身後追逐的軍隊;我會因為夢到在集市上看到的帥小伙而突然驚醒,而不是持續夢到大爆炸的幻象。

我們跳了幾首曲子。吉格舞曲傳來,我們互相繞着旋轉,做出誇張的動作。我們不敢笑出聲或者說話,但牆另一邊的舞者們代替我們做了,他們的呼喊聲和歡笑聲隨着音樂越來越響。

這時天空落下一陣小雨。天氣十分溫暖,因此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我們在穿過沼澤時早已半身濕透,但這場雨讓我們意識到,我們是在牆的外面。我們假裝在跳舞,但這並不是我們的生活。或許這就是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做的,當扎克和我還是住在村裡的小孩子時,我就在盜取別人的生活方式。

我們沒有作聲,一起悄悄沒入黑暗中,音樂仍從身後傳來,伴着我們一路走回沼澤地的草叢中。

隨着時間流逝,我們越發羨慕馬兒,它們可以一直以綠草為食,但在沼澤之中,卻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們果腹。渾濁的水塘里只有一些小蝦,身上沒有肉只有殼。不過,至少水源是從來不缺的,而且,這片不宜居住的潮濕土地意味着,我們行走數日都不會遇到一個定居地。這雖讓我們安心不少,但同時也意味着沒辦法偷到吃的。吉普講的笑話越來越少。到了晚上,我們坐在一起看着馬兒吃草,我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嘴裡空無一物,卻在模仿它們的咀嚼動作。

「你有沒有想過,馬為什麼沒有雙胞胎?」我看着它們在附近進食,不禁問道,「其他動物也沒有。」

「有時候有的。」吉普說。

「噢,它們有時會一胎產很多隻,但並不完全是孿生的。它們之間並沒有關聯。」

他聳聳肩。「動物還不說話呢,也不蓋房子。」他指出,「它們與我們不同。大爆炸的輻射對人類產生了不一樣的影響,就這麼簡單。這並不是說輻射並沒有影響到動物,畸形的動物也很常見,只不過它們適應環境的方式不同。」

我點頭同意。這個解釋完全講得通,不過很難想象,雙胞胎的出現是一種適應方式,而非永恆如此。沒有雙胞胎的世界似乎是反自然的,不可能存在。或許吉普對這種狀況更容易接受一些,畢竟大爆炸之後數百年間,這一直是雙胞胎的世界。但吉普在這一點上的灑脫也只是一種幻覺,他可能不記得自己的孿生妹妹是誰,但她就在這個世界某處。他們就像一周前我們在河邊見到的雙頭蛇一樣,每個頭都以為自己是獨立的,但它們只有一條命,同生共死。

第二天,我感覺到沼澤逐漸消退。很快,切實的信號開始顯現:馬蹄下的地面不再那麼潮濕,我們前進的速度明顯加快。往西方望去,我們能辨認出山脈的輪廓。到了傍晚時分,前方開始有炊煙升起。

我們把馬脖子上的繩索解下來,它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自由之身,於是就站在原地吃起草來。我欣然笑了。「如果現在我們不能擺脫它們,那豈不是太倒霉了?」但我並沒有走開,最後一次撫摸着馬的脖子。

「你覺得它們會生活如意嗎?」

我點點頭。「最終它們很可能會再次被人類逮到,但在那之前,就讓它們度個假吧。」我往後退了兩步,馬卻毫無動靜,我再次探身過去,在它身上重重拍了一掌。它試探性地跑開幾步,吉普的馬也跟了過去。它們跑到二十尺開外,又開始低頭啃起草來。

「我還以為它們會飛奔而去,跑得遠遠的。」

吉普聳聳肩。「它們太懶了。自從第一晚之後,我還沒見它們飛奔過。」他仍握着那兩根繩子,「我們還需要這些嗎?」

「我覺得沒必要。」於是我們把繩子扔在地上。

吉普看着我說:「你會想念這兩匹馬的,是吧?」

「有一點。總之,有些事情值得懷念。」

「我也是。我喜歡騎馬,喜歡有它們在旁邊的日子。」他邊說邊邁開腳步往前走,「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可能聞起來都會跟它們一樣,如果這也算一種安慰的話。」

*

我們坐在沼澤邊緣的一塊大石頭上,望着遠處的道路縱橫交錯,最終匯聚到一座城鎮裡。這個城市非常大,是除了溫德姆之外我見過的最大的市鎮,在山腳下散布開來,市郊的房子稀稀拉拉間隔很遠,而高處的建築群則很稠密。在城鎮南面,茂密的森林一直延伸到遠方視線之外為止。

「歐米茄人。」我對吉普說,眯眼看着太陽逐漸落往城市後方。

「你怎麼知道的?」

「仔細看看就清楚了。」我指着破敗的建築群,周圍被沼澤地環繞。城鎮邊緣的一些房子甚至只是棚屋而已。

「不過,這裡還是會有阿爾法人的。」

「可能會有幾個巡邏隊的士兵,也有可能是一些商販或者路人,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人。」

「他們會在這裡搜尋我們嗎?」

我舔了舔上嘴唇。「我不知道。我們趕了一段很長的路,很可能比扎克想象的要遠得多。」

「老實說,比我以為的也要遠得多。」

「就算如此,他也會傳話到這裡。不過,我覺得我們沒什麼選擇了。」我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胳膊說道。我雙手的指關節十分突出,和魚鰭一樣尖銳。「我們不能再像這樣逃下去了。就算他們在追捕我們,但只有在這個鎮子裡,我們才有可能找到吃的。」我想起小時候,扎克想偷走我的布娃娃斯嘉麗時,我在他的眼皮底下,將它藏在玩具箱的其他娃娃中間。「不管怎樣,我們在鎮子裡可能最安全。在那裡,我們只是數千個歐米茄人當中,兩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吉普轉身面向我說道:「然後他們要在裡面找一個先知,還有一個獨臂小伙子,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