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11 偷馬賊 · 2 線上閱讀

在我們討論過自由島之後,吉普和我至少有了前進的目標。我知道自由島在數百英里之外,但大聲說出目的地之後,它看起來似乎沒那麼遠了。為了直接向西方進發,我們離開了道路,還有河流。起初我們拼命喝水,不知道下一次能找到水源還要經過多久。但最難熬的還是飢餓。大多數日子裡,我們都能找到一些漿果或者蘑菇,但自從第二天一堆黑蘑菇讓我倆吐得死去活來之後,我們對這種食物變得小心翼翼。離開河流直接向西的第一天,吉普用我的套頭衫當網,在一個小水塘里捉到一堆小魚。這些銀色的小魚實在小得可憐,和我最小的指甲差不多大。我們把它們生吞下去,雖然噁心,但實在是餓極了。我很清楚,這樣下去我們根本撐不了多久。

吉普恢復得不錯,比我所擔心的要好得多。在逃出水缸的頭幾天,他幾乎不成人形,所有器官都因長期休克而變得脆弱不堪,甚至他的皮膚也因在水缸中長期浸泡而膨大起來。現在,儘管他的骨架日益明顯,我至少能看到他在我眼前逐漸恢復人形,肌肉雖少但緊緻,皮膚也因持續的日曬和風塵而黑了不少。剛開始時他的皮膚很脆弱,容易受傷,兩隻腳掌上都長滿了水皰,我們常常要停下來休息。他走起路來仍搖搖晃晃,離開水缸後要重新熟悉自己的身體不是那麼容易的。在走路時,他的猶豫躊躇始終不曾褪去。但他跌倒的次數明顯少了,開始跑到我前面,爬到有利的位置去。有時我想告訴他別着急,要節省體力,但我無法讓自己抑制他重新找回自己身體的喜悅。然而,隨着飢餓感越來越強烈,就連吉普也越來越安靜了。我感到自己的身軀日益沉重,儘管我知道其實我的體重在日益下降。到了晚上,當我們躲進溝里,或者在樹洞下棲身時,我腦海里一直想着吃的,瘦骨嶙峋的身體生硬地硌着土地,因而始終無法入睡。但即使在最飢餓的時刻,我對在看護室里到點就能吃上飯的日子也毫不懷念。

離開河流三天後,我們第一次遇到村莊,它看起來跟扎克和我一同長大的村子很像,但要小得多,村中央的水井外圍,聚集着不超過十五間房子,田地和果園散布其間。在很大的穀倉旁邊,能看到有人在幹活。仲夏已經過去,田裡的莊稼剛剛割過,但果園給了我們足夠的遮擋,能讓我們悄悄接近而不被發現。草地上偶爾能見到掉落的蘋果,萎縮乾癟,棕色的果皮因時日已久而變得皺巴巴的。我們每人吃了三個,除了偶爾吐一下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是阿爾法還是歐米茄的村子?」吉普一邊從果樹間向村子裡望去,一邊問我。

我指了指周圍的田地,以及這幾排蘋果樹。「土地很不錯,我猜是阿爾法人的。」

「你瞧,在那座大房子後面。」他指着一個又窄又長的牲口棚,分成一間一間,每間門口都有半扇門。

「它怎麼了?」

「那是一個馬廄,用來養馬的。」

「你怎麼能認識馬廄,反而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他聳聳肩,有些無奈。「我記得怎麼說話,以及如何游泳,這就跟那一樣,我自然而然就知道。只有關於我個人的記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不管怎麼說,至少我們知道了,這是阿爾法人的地盤。」

「那樣的話,我們得帶上儘可能多的蘋果,然後繼續趕路。」

他點點頭,但卻沒有動。這時,村子裡有扇門打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午後的空氣中飄過來。

我使勁扯了下他的胳膊。「吉普,我們必須馬上走了。」

他轉向我。「你會騎馬嗎?」

我白了他一眼。「歐米茄人不被允許騎馬。」

「在你和扎克被分開之前呢?」

「我們的村子裡沒有馬,只有幾頭驢子,但其他人根本不讓我們騎。」

「但你至少看過河邊那些士兵是怎麼騎的。」

「我倒知道哪頭是向前的,如果你是說這個的話。扎克的人把我從定居地抓走時,曾將我放在馬背上,但這根本不算騎馬。你也不會騎吧?」

「不會。至少我認為自己不會。」他對我笑了笑,「但我不介意嘗試一下。」

*

我們一直等到天黑。在果園最遠離村子的邊緣,我們躲在一棵蘋果樹的枝杈上,看着十來個孩子從學校出來,在水井旁的綠地上玩起了遊戲。

「這一幕讓你想起了過去嗎?」

我搖搖頭。「我們當年不是這樣的,從小時候起就沒有和小朋友一起做遊戲了。我們沒有被分開,所以不能去上學,其他小孩大多都躲着我們。這樣一來,只有扎克跟我在一起。」

「你沒有變成怪人真是奇蹟。我是說,除了難以捉摸的先知先覺那部分。」

我笑了。「你呢,你懷念小時候嗎?」

「這個很明顯,如果你什麼都記不起來,又能懷念什麼呢。」他說道,「我猜,失憶還是有些好處的。」我們能聽到孩子們的叫喊聲和歡笑聲從果園另一頭傳來。「看看他們,沒有人缺胳膊少腿,毫無缺陷。完美的阿爾法小孩,完美的童年生活。」

「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只是孩子。」

「我知道。但他們完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

「你的口氣聽起來像扎克。」

「我不認為我和他有什麼共同點。」

「或許沒有。但你剛才說的另一個世界這種話,跟他的語氣很像。阿爾法人最愛念叨這些『兩個不同世界』的事。」

「這是事實。你看看他們,有誰是畸形的嗎?有人有烙印嗎?這些孩子都有孿生兄弟姐妹,被他們的父母送走了。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你的阿爾法家人也沒讓你在他們的世界裡待多長時間。」

我轉過頭。「世界只有一個。」

吉普指着村子的方向說:「你想走過去介紹自己,然後跟他們解釋世界只有一個,那就請吧。」

夜晚降臨後,男人和女人陸續從穀倉里出來,往家走去。一個婦女帶着個小男孩在井旁的繩子上晾衣服和床單。過了一會兒,兩匹棕馬拉着一輛裝滿木頭的車,從東邊的馬路緩行而來。吉普用手肘碰了碰我。一個男人坐在馬車前面,來到村子附近後,他跳下來牽馬,一個女孩走過來打招呼,然後兩個人齊心協力解開馬車。我仔細看着這一切,他們如此冷靜地指揮馬匹,讓我大為驚訝。女孩一個人牽着兩匹馬去往馬廄,男人還在個頭比較大的那匹馬屁股上輕輕拍了一巴掌。

不一會兒,女孩出來了,走進離馬廄最近的房子裡。孩子們也都已散去,人們都回到了屋子裡,整個村莊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在一旁窺探村民們的生活,而他們毫不知情,這讓我感到一絲愧疚。有一兩家的煙囪里開始冒出煙來。

吉普有點不耐煩,但我讓他耐心等着,一直到黑暗完全降臨,窗戶里的燈光也依次熄滅。自從逃亡以來,天氣一直很好,我們對此心存感激,但當我們最終從樹林後面出來時,我希望能有一場雨或者下場霧來隱蔽蹤跡。

在經過水井時,我們不得不彎下腰,從掛滿床單和衣服的晾衣繩下穿過。我感覺到有人扯我的襯衫,回頭一看,吉普正指着繩子上掛的衣服。

「你要偷衣服?」我輕聲問。

「反正都要偷他們的馬,我覺得再拿一條褲子沒有什麼差別。」整個村子都在沉睡,他的低語聽起來很大聲。

我苦笑。「那是因為我們需要馬。」

「過去兩周里,一直穿着套頭衫當短裙的人可不是你。無論我們去哪兒,我這樣子都太顯眼了。」

「好吧,但要快點。」我揚頭朝着馬廄,「你到裡面跟我會合。」

在馬廄里,我的雙眼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這裡的黑暗,當我能看到東西時,再次被這些馬的體型驚呆,它們在黯淡的光線下都是黑糊糊的一團。這些馬站在兩個隔間裡噴着鼻息,四肢不時輪替,發出的聲音對我來說都很陌生。韁繩掛在牆邊,馬鞍放在門旁低矮的橫樑上,但皮帶和搭扣的用法對我來說過於高深了,因此我抓了門旁釘子上纏繞的兩條長繩代替。我先朝着較小的那匹馬走去,它在我走到橫欄前面時往後退了兩步,後蹄踢着身後的牆,發出咚咚的聲音,我對此猶豫不決。接着它又往前走了幾步,低頭伸過隔間的矮門,磨蹭我的身軀,把我擠到左邊。忽然它咬了我屁股一下,我蹣跚着後退幾步,苦苦忍住沒叫出聲來。當我伸手去摸被咬的地方,這才發覺口袋裡鼓鼓囊囊都是蘋果。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次走上前去時,張開的手掌上放着一隻皺巴巴的蘋果。這匹馬連牙齒都沒露,就把蘋果一口吞進嘴裡。它的嘴唇蹭到我的手掌,感覺出乎意料的柔軟。我在它嚼蘋果的時候,把繩子慢慢繞到它脖頸上,打了個環,然後像馬車上的男人一樣,在它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希望能向它傳遞我的威信,雖然我根本找不到這種感覺。

第二匹馬要容易得多。當我從口袋裡掏出第二個蘋果時,它求之若渴,一邊大聲咀嚼,一邊順從地把脖子交給我擺弄。

我花了幾秒鐘時間,才搞明白怎麼打開隔間的門,在攥住兩條繩子的同時,還要讓門開着。我以為馬會往前沖,但它們看起來沒那麼熱切,在我連拖帶拽,還有另一個蘋果在它們眼前不停晃悠的情況下,才肯跟我走。大點的那匹馬嘆了口氣,讓我想起在早上弄醒吉普時他一貫的嘆息聲。

我領着兩匹馬走出隔間,想起吉普和我逃跑時,馬蹄踏在山洞岩石上的噠噠聲,因此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下會弄出不小的動靜。但這裡的地面很柔軟,到處鋪着厚厚的乾草,馬蹄踏在上面聲音很小。

我領着馬走到外面,在黑暗中有個人影等在那裡,剛開始嚇了我一大跳,後來我才認出是吉普,穿着我沒見過的衣服。他看着那兩匹順從地跟在我身後的馬,問道:「這也是先知的本事之一嗎?你能跟它們交流?」

「別傻了,」我哼了一聲,把較大那匹馬的繩子遞給他,「我給它們吃了倆蘋果。」

「我們沒有馬鞍和其他裝備嗎?」

我揚起眉毛。「人不可能事事如意。快走吧。」

「我還搞了一雙鞋,」他說着抬起一條腿,向我炫耀他那沾滿泥巴的靴子,「在那間大房子門外找到的。雖然不怎麼合腳,但我不想再去敲門,問他們有沒有大碼的鞋子了。」

我們走到馬廄和水井之間的小塊草地上。旁邊有一道矮牆,我把馬拉到牆邊,然後爬到牆上去。

「你曾經說過,知道哪邊是前面,對吧?」吉普瞅着我說道。他的馬正忙着啃地上的草,快活得很。

「閉嘴!」我邊說邊翻身上馬,雙手環繞着它溫暖的脖子,姿勢笨拙地搖晃幾下,把腿也搭到了它背上。它很不高興地低嘶一聲,另一匹馬揚起頭來,也咻咻叫了一聲。吉普試圖將它往牆邊拉,但它將繩子從吉普手中掙脫,踱到三步之外,接着埋頭吃草。

從馬上看下去,吉普似乎離我很遠。我看着他再次緩緩接近他的馬,撿起繩子,更加輕柔地往牆邊拉。那匹馬咕嚕兩聲,一隻蹄子在地上輕輕踏着,但就是不往牆邊移動半步。吉普想跳上去,但不藉助矮牆的高度,他只能抓到馬背,然後重重摔下來。那匹馬開始往後退,撞到我騎的那匹馬身上,結果我的馬開始亂踢亂蹦,並且大聲嘶鳴起來。很快,我們身後的房子裡有呼喊聲傳來,燈也亮了。一個男人從前門跑出來,手裡拎着一盞油燈,燈光在黑暗中不停搖晃。他身後跟着另一個男人,手裡拿着一支火把。

我還在想怎麼讓馬跑起來,火把至少幫了這個忙,我騎的馬受到驚嚇,斜斜穿過草地,然後鑽過晾衣繩,向水井另一邊跑去,我只好伏低身體,緊緊抱住它的脖子。吉普沒能上馬,但手裡仍攥着繩子,離追來的男人只有十幾尺遠。他的馬也被明亮的火把嚇壞了,拼命往黑暗中跑,吉普只能半跑半被拖拽地跟在後面。從我這裡看去,他被晾衣繩上掛着的白色大床單完全擋住,後面的火把照亮這一切,看上去就像在演皮影戲。我看到那兩個男人離吉普越來越近,村子裡其他人的喊聲也不斷傳來。「有賊!歐米茄人!」一個女人尖叫着,接着更多的火把加入進來,吉普的身影也更加明顯。儘管只能看到剪影,我仍能辨認出越來越多的人群都拿了傢伙,沒有持火把的人都帶着砍刀或者鐮刀。還有人帶了條長繩子,末端打了個結,正向吉普逼近。我想催馬回去救吉普,但它只肯在原地打轉。持繩子的男人把套索扔向吉普的馬,但繩子不夠長,到頭之後迅速落地,往回縮去。趁着馬經過水井旁的當口,吉普跳到環繞水井的井沿上,然後再從那裡撲到馬背上。我聽到水井裡傳來撲通一聲,應該是井沿上有些石頭過於鬆動,被吉普踩脫,掉進深井裡。但我沒聽到吉普掉在地上的聲音,透過白床單我發現了他的輪廓,居然跨到了馬背上。緊接着,床單被從繩子上扯了下來,徑直衝向我,是吉普裹在那一大塊布里,緊緊伏在馬頸上,全速衝來。

然而我們仍無路可逃。似乎每間房子裡都有人跑出來,草地已經被燈籠火把團團圍住。我們的馬驚恐不已,轉着圈子跳來跳去,互相衝撞不休。吉普緊抓馬的鬃毛不敢鬆開,同時掙扎着要把裹在身上的床單擺脫掉。火光組成的包圍圈越收越緊,一個持火把的男人急衝過來,抓住了我的腿,緊緊攥着我的腳踝,我想踢開他卻完全挪不動腳。火把上透出的熱量已經灼傷了我的膝蓋。

這時吉普把床單扔向他,將他裹在裡面。我狠狠踢開這個被布裹着的男人,火把已經點燃了床單,迅速燃燒起來。我的馬像收到信號一樣猛衝起來,我斜跨在馬上向火把群衝去,人們剛開始只是黑暗的輪廓,但我眼瞅着他們越來越近,然後在最後一刻忽然退到兩旁,火光一閃而過。我聽到身後另一匹馬跟來的聲音,和我激烈的心跳聲一樣響亮。

我不敢回頭查看吉普是否還在馬背上,只能大聲喊他的名字。在猛烈的馬蹄聲中,我聽到他的回應,而我也不由得發出半是嗚咽,半是歡笑的聲音作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