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11 偷馬賊 · 1 線上閱讀

我們沿着順河而下的小路又走了兩天。第一天我們聽到有人接近的聲音,我永遠也無法確定是我先感到不安,還是遙遠的馬蹄聲先傳來。我們沿着小徑順勢往下,爬到河堤上。河堤非常陡峭,下方的河流中尖石亂布,水流湍急,但我們沒有時間小心在意了。我們緊貼在懸崖邊上,上方有一棵連根拔起的樹卡在那裡,遮住了我們。馬蹄經過時震得路上的鬆土和葉子大塊大塊落下來。在馬蹄聲離開很久之後,我們才悄悄爬迴路上,把落在頭髮里的塵土清理乾淨。

第二天我們又聽到了馬蹄聲,但這次可沒有懸崖供我們藏身了。陡峭的絕壁已經變成平緩的草堤,沒有什麼坡度,一直通到河裡,河面變得很寬,水流也很緩慢。這裡沒什麼隱蔽物,不過至少,安靜的河水能讓我們聽到馬蹄聲的來臨。蹄聲已經非常近了,可能不到幾百碼遠,而我們只有河流的拐角做遮擋。沒有時間商量了,我們從河邊拼命跑開,又長又硬的馬拉姆草不斷割着我們的小腿。視野之內唯一能躲藏的地方是一小叢灌木,我們俯衝到灌木後面,此時第一匹馬已經沿着小路轉過彎來。我們半埋在樹葉中,透過灌木窺探着外面,發現有三個騎馬的人,在接近河邊時放慢速度,緩步而行。吉普緊緊抓着我的胳膊,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靠在他身上,正在微微顫抖。這些人離得如此之近,當他們下馬時,我都能感受到每個人從馬背上輕輕落地引發的噔噔聲。他們都是議會士兵,長長的紅色束腰外衣上裝飾着阿爾法紋章。其中一名士兵腰上別着一把長劍,當他走路時,劍身不斷掃打着長草頂部。另兩個人背上都懸着弓箭。

他們領着馬到河邊去飲水,我們躲在暗處偷看。雖然我耳朵里都能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勉強才能忍住身體的顫抖,但我還是被那幾匹馬迷住了。我唯一一次跟馬親密接觸,是我從定居地被抓走那回。之前我當然也見過一些馬,有旅行者會騎馬路過,還在黑文鎮集市上看到過,但它們還是非常稀少。我小時候住的村子裡有牛羊和驢子,但沒有一匹馬。後來在定居地,則根本沒有牲畜,歐米茄人不被允許擁有動物,也不能買賣或者食用肉類。我們在定居地能看到的馬要麼是阿爾法商人騎着的,要麼屬於稅收官或者阿爾法掠襲者。在歐米茄人中,流傳着關於溫德姆的墮落傳說,其中羨慕的成分非常濃厚:每個士兵都有一匹馬;狗不僅用來看家護院,甚至被當作寵物;人們每周都能吃上肉。

據說在大爆炸之前,動物的數量要比現在多得多,它們不僅很常見,而且種類多到我們無法想象。有一次,扎克跟着父親去黑文鎮集市,回來之後不停跟我講述他看到的一幅畫。一個游商在集市外的小巷裡偷偷兜售這張畫,他聲稱這是大爆炸之前的作品。上面畫了幾百種鳥類,不僅包括我們都認識的白羽雞和粗短的灰鴿,甚至還有海鷗,有時這種鳥會從西邊的海上飛到內陸來。扎克說,在畫中有的鳥比雞蛋還小,還有的翼展則比廚房桌子還寬。不過,他只能在我倆的房間裡,當蠟燭熄滅之後,偷偷跟我講述這些事情。他說他已經惹下麻煩了,父親是從聚集在商販貨攤旁的人群中把他拖走的。這些大爆炸之前的遺物都屬于禁忌,而父親對於過去時代的任何猜測都感到極其不耐煩。

無論過去有多少動物曾經存在過,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在大爆炸中倖免於難,能夠撐過後面漫長寒冬數十年饑荒的則更少。大多數動物無法像人一樣適應環境,從而滅絕了。而在存活下來的物種當中,畸形的比例也相當高,比如三條腿的鴿子很常見,還有成群的綿羊都沒有眼睛,牧羊人依靠木棍上的鐘聲來引領它們。就在那天早上,吉普和我看到一條雙頭蛇,正在河邊的岩石上蜷曲着身體,兩個腦袋上的四隻眼睛都盯着我們看。我想畸變可能也會發生在馬身上,雖然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甚至從不知道馬也有不同的顏色,之前我看見過的幾匹都是棕色的。正在三十尺開外的河邊鬧哄哄飲水的這三匹馬卻是灰色的,鬃毛和尾巴呈黃白色。它們的體型很大,飲水的聲音和嘶叫聲都讓我焦躁不安。

三名士兵轉過身來朝着我們,其中帶劍的那個彎腰去調整馬鐙,有那麼一刻他的頭跟我們的視線持平,距離不到十尺遠。我蜷縮着緊閉雙眼,似乎這樣能讓我更加隱蔽一般。在我鼓起勇氣再次睜開眼時,我看到一些東西,把我給嚇壞了,比他身上的長劍還要恐怖。在長滿野草的小道上,就在他的馬匹前蹄旁邊,泥地上有一個腳印。這個腳印甚至都不完整,只是吉普的腳趾和腳掌留下的壓痕。但在我看到它之後,這個印記似乎變得刺眼起來,它太明顯了。在那個士兵彎腰時,我的身體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準備。然而面對着三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還有馬騎,我們能有什麼希望呢?我的呼吸頓時變得如同飛蛾振翅一樣狂亂。那個士兵後退了一步,在那一刻我認為他可能忽略了這個腳印。但接着他又彎下身來,這次彎得更低。我再次閉上眼睛,緊緊抓住吉普的胳膊。一切都完了。我已經能感受到水缸環繞在我周圍,在我們兩個周圍。

我再次睜開眼時,那個士兵仍在彎着腰,忙着檢查馬蹄,看完一個又看一個。他彈掉馬蹄旁的一塊鵝卵石,然後站起身來,沖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們離開的速度和來時一樣快,翻身上了馬鞍,姿勢輕鬆優雅。

自那之後,我們避開道路,專揀人跡罕至的地方走。吉普一整個下午都很壓抑。自從開始逃亡以來,我一直能感覺到神甫精神力量的迫切搜尋,而親眼見到這些士兵,則讓他更加真切地感覺到被追殺的滋味。

「他們不會停止追捕我們,對吧。」那天晚上吉普說道。他並沒用詢問的口氣,所以我也沒有回答。「我們能逃到哪兒呢?到目前為止我一直在想,要逃得離溫德姆越遠越好。但是,逃得遠遠的,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目的地。」

「我們不僅僅是逃開而已,」我說道,「我們要逃到自由島去。」之前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念頭,直到大聲說出來才想到。我也從沒意識到吉普會跟我一起。不過,在我沒有夢到神甫的時候,就會夢到自由島,島上唯一的山峰高聳在海天之間。自從我們離開溫德姆以來,一直在向西南方向走,大致朝向遙遠的海岸。我無法確定這僅僅是偶然因素,還是我一直在潛意識中帶領我倆向着海邊靠近。

吉普早就聽說過自由島。他對於日常生活的知識顯然是足夠了解的,水缸歲月給他留下了令人沮喪的後遺症,但他忘記的只是關於自己生活和身份的細節。因此他知道自由島,但所知不多,跟以前的我一樣,那時自由島還沒出現在我的幻象之中。他也曾經認為自由島只是個神話,是不可靠的傳聞,是歐米茄人秘密傳頌的避難港灣,和關於方外之地的傳聞一樣不靠譜(據說在海洋對面的大陸有其他的國度,大爆炸之後和我們失去了聯繫)。但是當我告訴吉普,我的幻象中出現了自由島時,他並未對其真實性提出質疑,這讓我大受感動。

「這麼說,議會真的在搜尋自由島?」他問道,「他們還找了不少日子了?」

我點點頭,想起神甫在這件事上對我的審訊。一想到她緊盯着我的眼睛,我的下巴就一陣緊張,她的思想緊緊糾纏在我腦海里,像一個圈套勒在兔子的脖頸上。

「既然他們已經在找我們了,你覺得跑到那裡去是個好主意嗎?我們知道這個地方在哪兒,而他們也在尋找它的位置。」

我皺了下鼻子。「我知道,這看起來有點像一場完美風暴,但如果自由島不是如此重要的話,他們根本不會尋找它。如果我們想弄明白議會在用那些水缸幹什麼壞事,或者想拼湊出來在你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我認為能幫助我們的人,都在那個島上。」

那一晚,吉普和我擠在一棵歪倒的大樹下入睡。神甫在我夢裡突然出現,和頭頂的樹一樣真切。她站在青苔遍布的河岸上,向下望着我們,神色冷淡,臉上毫無表情,和我記憶中在看護室時一模一樣。她就那麼站在我們上方,面孔在皎潔的滿月照射下潔白完美,唯一的瑕疵就是前額的烙印。逃跑和尖叫都毫無意義,她的出現意味着一切都完了。她仿佛一直就在那裡,只是我們太愚蠢而沒有意識到。當與她目光相對的剎那,我感到血液似乎就要凍結了,在血管中蹣跚不前,艱難流動。

吉普抓住我的肩,高聲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是被手上的傷口痛醒的。我的手抓進泥土裡,直到大樹腐爛的根部。在我醒來時,我已經挖了一個六寸深的坑,手指甲要麼破掉,要麼積滿了厚厚的泥土和木屑。脫離夢境那一刻,我正在大聲哭喊,發出像野獸一樣恐怖的哀號,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無比陌生。

吉普仍抓着我的肩,俯身過來,把我拉近他身旁,既為了安慰我,也是為了讓我安靜下來。我緩緩地呼氣,強迫身體趨於平靜,並把前額抵在他低下的頭上,以平息自己的顫抖。他也將前額抵在我額頭,此時我感到我們兩個的烙印結合起來,傷疤互相照應。

「沒事的,噓……沒事的。」他對我低語。

「是她。她就在這兒,在我夢裡,她就站在這兒。」

「所以你就想刨出一個安全的地方來?」

在他啼笑皆非的注視下,這一切顯得荒謬不堪。儘管我臉上有了笑意,身體卻仍在顫抖。

「這只是一個夢而已。」他說。

「這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場夢,」我指出,「對我來說,從來不是。」

如今,現實與夢境相比,有好有壞。好的地方在於,我們上方的河岸空空如也,青苔和落葉上毫無他人造訪過的痕跡。而壞的地方在於,神甫的肉身無論在不在這裡都並無區別,我依舊無法逃過她的監視。逃跑不行,躲藏不行,更別說蠢到在地上挖洞了。她正在搜尋我們,而我無法擺脫她。整個夜空就像是她的眼線,我在下面絕望無助,被她的目光狠狠刺穿,就像扎克用大頭針刺穿我的寵物甲蟲一樣。

次日,我們帶着新的緊迫感上路。我對神甫的感知是實質存在的,就像慢性病痛一樣。我帶着她翻山越嶺,我們經過的每個地方,都被她的存在感占據玷污。阿爾法人一直對我們說,歐米茄是承載大爆炸污染的人工器皿,但我的感覺是,神甫如同我攜帶的毒素,她不僅污染腐蝕了我的血液,還滲出擴散到吉普和我穿越的山水荒野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