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別:總序 · 了不起的葛文德 線上閱讀

了不起的葛文德

生命之思與醫學之悟

——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部 教授

 

如今的閱讀多少帶些偶像情結,讓大家讀讀葛文德得給個理由先。他是何方神聖?首先,他服務的機構在國人眼裡頗為榮耀——美國波士頓的哈佛大學醫學院,職位是外科教授。大夥兒印象中的外科大夫大多比較明快、瀟灑,他也不例外。更厲害的是,這位老兄還是世界衛生組織(WHO)全球病患安全挑戰項目負責人,克林頓、奧巴馬兩屆美國民主黨政府的醫改顧問。這說明什麼呢?能耐與境界,夠水準。不過,讀書不是讀身份,要讀文章氣象,還要讀文字品味,是否優美、雅致?這一點也不含糊,這位外科醫生不僅手術做得漂亮,文字也夠典雅,他是一位暢銷書作家,風韻雜誌《紐約客》上有他的專欄。

打開葛文德的檔案袋,你會發現,這位天才並非純正的美國佬,而是印度移民的後裔,從照片上看就是一個印度文藝青年的范兒。他的父母都是醫生,符合美國人「醫不三世,不服其藥」(講究醫學世家)的傳統。他1987年畢業於美國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學,兩年後從倫敦郊外的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掙回一個哲學、政治與經濟學的學位,誰知他校園情緣還未了,1995年畢業於哈佛大學,這一回拿了醫學博士,還不滿足,回身又在哈佛取了一個公共衛生碩士。

葛文德的書映射的是他的生命之思與醫學之悟。在葛文德看來,醫學之美在于思維之花的綻放,從不思(老師教,學生練)到尋思,從淺思到深思,從順思到反思,從技術之思到哲理之思。阿圖•葛文德三本書的書名就充滿哲學意味和宿命感:《醫生的修煉》+《醫生的精進》+《最好的告別》,生命必須穿越複雜性(混亂、麻煩、不確定性、偶然性、多樣性),然後追逐純美的境界,但完美永遠無法抵達,生命必然走向涅。

無論是醫生,還是患者,都要接納臨床的複雜性,預設一份豁達,才能體驗技術征服、超越後的愉悅;才能體驗到醫術是心術,不可先知、不可全知的不確定性。一半是直覺思維(敘事思維),一半是循證思維(精準醫療), 兩者水乳交融;一會兒是直覺後的循證,一會兒是循證後的直覺。外科乾的是手藝活(鷹眼、獅心、女人手),蘊含着高度的技巧化,流淌着手藝思維。好的外科醫生應該關注手藝的養成,品味手術的境界(爐火純青)。醫學的奧妙就在於超越不確定性去追求完美,這可能嗎?葛文德在書中描述的印度醫生的故事告訴我們:低配置+高效率,完全有可能!

其中一個案例是印度鄉鎮醫生用腹腔鏡修補消化性潰瘍穿孔的奇蹟。印度的消化性潰瘍病例很多,而且大多病情嚴重,許多人一直到發生穿孔才來就醫。一位叫莫特瓦的基層大夫發明了一種新的手術方法,用腹腔鏡修補穿孔性潰瘍,手術切口只有0.6厘米,平均費時45分鐘。葛文德現場觀摩過這樣的手術,使用價格低廉而老舊的腹腔鏡設備,莫特瓦手法一流,動作敏捷。結果顯示,他的手術比起傳統的開腹手術併發症少、恢復快,在印度南部塵土飛揚的偏僻小鎮上,創造了世界一流的腹部外科手術,令美國同行刮目相看。

阿圖•葛文德在《醫生的修煉》一書中講述了親歷的十幾個故事,通過這些故事揭示了臨床醫生的精神發育歷程。臨床醫學分科越來越細,專科化、專門化的趨勢不可遏制,臨床醫生的成長必然經歷「小專科+大人文」的蛻變歷程。第一個故事是關於他早年經歷的新手上路的疑惑與開悟,外科的歷練從柳葉刀開始,初為醫生,還必須學習並熟練掌握中央靜脈導管的安置術。這個活兒可不好干,反反覆覆,跌跌撞撞,才算闖關成功。因此,從踏上從醫之路的第一天起,他就發現醫學的永恆困惑——不確定性的前提(缺損配置)與對完美結局(無缺陷)的希冀。醫生每天都要面對變化莫測的疾病和病人,信息不充分,基礎理論(病因、病理)也不明了,醫生個體的知識、能力、經驗都不平衡,但無論資深人士,還是毛頭小子,卻都要作出近乎完美的臨床應對,達到患者對療效的最優預期。

即使到了高年資階段,他依然認為醫學中最大的困惑還是不確定性。病人因為無法確診而惶恐不安,醫生因為不能確診而左右為難,醫療費用因為不確定性的探究而節節攀升,社會輿論因為不確定性而質疑醫學的科學性。在形形色色的不確定性煎熬中,醫生應該轉變自己的態度,不把呈現確定性作為職業的唯一價值,轉而以友善與共情去安撫惶惑的病人和躁動的家屬。他還有一個不同凡響的理念:診療中的不確定性使法律問題根本無法釐清,無法知道醫療風險究竟來自於疾病自身的不確定性轉歸(不可抗力的兇險),還是應該歸咎於醫生的過失。因此,貿然起訴某個醫生成為一個前提謬誤的命題。

臨床中,要戰勝醫學的不確定性,信心與技巧都是從實踐中習得的,但這都必須以活生生的病人作為訓練對象,但誰又願意把自己作為新手的練習對象呢?如果誰都不願意做此讓步,那麼,成熟的醫生如何出位呢?醫學院教學醫院每一天都在給病人最好的治療、照顧與給醫學新人增加練習機會之間犯愁。臨床醫學的進步無法消減技術試運行階段和新人試手階段的代價。 為保證病人安全,要儘可能縮短,甚至消滅技術的學習與適應階段。

葛文德在書中還談及外科機器人與人機博弈命題。如今,達芬奇機器人已經成為許多三甲醫院的常規配置,人們對此充滿樂觀,其實,這背後隱藏着人機博弈的陰影。1996年,瑞典蘭德大學附屬醫院負責心臟監護的資深專家沃林主任與電腦識別儀比賽,分別對2 240份心電圖資料(其中一半是問題心電圖)進行分析識別,結果,沃林識別出620份,電腦識別出738份, 電腦儀以20%的優勢擊敗資深專家。幾乎在所有的競賽中,電腦要麼與人類戰平,要麼勝過人類。或許數碼醫療的前景是水火不容,不是相輔相成。對立的觀點認為智能機器人的冰冷服務會消解醫療中的人性溫度,使病人更加孤獨。而互洽的觀點則支持醫生擺脫事務性紛擾,專注於醫療中的人性關 懷。

葛文德常常問一些很傻的問題,譬如「醫生為什麼需要年會」,答案是醫療年會是名利場,也是醫生相互學術欣賞和精神取暖的地方,年會將滿足醫生內心深處的孤獨與交往渴望,緩解孤島生存境遇,收穫心靈慰藉。他感嘆收入6位數的醫生最愛廠商散發的價值才幾美元的小禮物,其實是以此作為自己出席年會的見證。在年會上他有一個意外的發現,呆呆的醫生們太專注於當下,而漠視學科歷史。有一個複製外科歷史文獻的攤位門庭冷落,引起了他的悲憫和敬畏。

在醫生隊伍里,常常會有一些問題醫生需要矯正,問題是醫療過失並不集中在個別醫生頭上,如何區分壞醫生的惡意傷害與好醫生的概率差錯?美國的問題醫生各種各樣:酗酒、吸毒、好色(性騷擾或性侵)、責任感喪失、毫無同情心、貪婪。在《醫生的修煉》一書中提到了一位叫哈里森的問題醫生,詳細分析了他的心靈墮落史。當然,問題醫生會面對同行的責難,但是,最終的拯救行動必須靠專業的矯治中心。不然,讓問題醫生泛濫才想到行業自救似乎就太晚了。

在《醫生的精進》一書中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如「洗手這回事」「醫療中的性騷擾」(並非只是問題醫生騷擾病人,也有問題病人騷擾醫生)「薪酬的奧秘」「死刑室里的醫生」「一個都不要放棄」「產房裡的故事」「印度之行」,細細品味,韻味無窮。

很顯然,即使是醫神,也不能宣稱自己全知全能。一次,朋友問了葛文德一個醫學問題:「腹腔神經叢到底在哪兒?」他被問住了。朋友譏諷他:「你這醫生到底幹什麼吃的,這都不懂?!」生活中,「燈下黑」的境遇比比皆是:他的妻子曾遭遇兩次流產,第一個孩子出生時主動脈缺失;女兒曾因為跌倒弄到肘部脫臼,而他卻沒有意識到;妻子也曾在某個從未聽說過的手腕部位韌帶撕裂過。每每遭遇這類事情時,他都覺得自己的醫學知識太貧乏了。在他看來,醫生需要掌握的知識在容量和複雜程度上已經大大超出了個體所能承載的極限,根本就沒人能全部掌握並理解這些知識。結果,醫生和科學家們的分工越來越細微、越來越專業化。如果我無法處理13 600種疾病,那好,也許50種我可以應付得來——或者至少有一種疾病是我主攻的。就這樣,醫生變成了一位專家,關心的只是自己專業範圍之內的事,而醫學能否讓整個醫療系統更好地造福人類這一層次的問題,漸漸不在我們的考慮範疇之內。出路在哪裡?醫學需要整個系統的成功運作,這個系統包括人和技術,其中最大的困難是如何使他們協同工作,光有一流的配套設施是不夠的。

他提到一個百密一疏、功虧一簣的案例。史密斯先生34歲那年遭遇了一場車禍,腿部、盆骨和手臂骨折,雙肺衰竭,內出血不止。醫院的外傷治療小組立即投入了搶救,他們將斷裂的腿、盆骨和手臂固定住,在胸腔兩側插入導管對肺部進行再擴展,輸血並摘取了因破裂而出血不止的脾臟。三個星期後,史密斯終於熬了過來。臨床醫生們幾乎每件小事都做到了最好,但他們忽略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忘記給史密斯打疫苗了。對於每個接受脾臟摘除手術的病人來說,疫苗必須打,因為疫苗會幫助對抗侵犯人體的三種病菌。外科醫生以為ICU醫生會打,ICU醫生以為初級護理師會打,而初級護理師以為外科醫生已經打過了,大家都忘了。兩年以後,史密斯在海灘度假時偶發鏈球菌感染,感染迅速蔓延。雖然史密斯最終倖存了下來,但代價是手指、腳趾全部切除。

在美國,接受過緊急脾臟切除手術的病人中,進行過基礎疫苗接種的人只有一半。為什麼病人接受的治療是不達標的?解決問題的答案在於我們沒有認識到科學的複雜性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醫學領域,那種靠一個工匠式的醫師擬定一個治療方案就可以挽救病人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必須向機械工程師學習,讓各部分配件配合默契,在為人類提供救助和慰藉時,於細微之處讓整個系統張弛有度,獲得上佳表現。這個行業需要科學(規範),需要藝術(直覺),需要革新(創造),也需要謙卑(敬畏)。

在新書《最好的告別》中,葛文德變得宿命起來,他深知,醫學再怎麼發憤圖強,依然無法擺脫一個很確定的結局,那就是永遠也無法戰勝死神,生命的最後一課必定是衰老與死亡。於是,剛剛滿50歲的葛文德把目光聚焦於人類的衰老和死亡的逼近與應對。他依然是給大家講故事,講他妻子姥姥高齡獨居的故事(從自信走向自欺,再到可悲的歷程);講一對醫學專家夫婦一步一步邁入衰老棧道,親歷失能、失明、失智,生活品質逐漸下滑,最後滑向深淵的故事;講一個有創意的社區醫生突發奇想,改造傳統養老機構的故事(一個允許餵養寵物的決定令養老院頓時生機盎然)。還有美國的普通家庭如何為養老奉親承受難以負擔的經濟壓力,社會福利養老機構總是有各種死角和盲點,而居家養老又無法提供社群交往的支撐。這些矛盾幾乎無法調和。

戀生惡死是人之常態,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無論你是國王,還是車夫,是大亨,還是乞丐,地位與金錢都無法改變個體生命必死的事實。人生的最後一道考題就是如何面對死神的召喚,恐懼、沮喪、憂傷是人之常情,再堅強、豁達的人在死神面前也無法高傲、從容起來。現世的花紅柳綠、死亡過程的掙扎抗拒和對於來世的困惑迷茫都是死亡降臨時不可避免的糾結。但是無論怎樣糾結,我們還是需要邁過那一道門檻,去遠方遨遊。如何安頓這顆不安的靈魂,是現代安寧緩和醫療的首要課題,也是每個凡人需要藉助靈魂修煉才能坦然面對的生命節目。

從對醫學不確定性的認知到對死亡必然性的豁然,葛文德大夫完成了一個醫生最完美的精神發育,也昭示了現代醫學在高技術、高消費驅使下飆車遇阻(衰老死亡是最後的剎車)的警醒。死生有度,生命無常,原來,這麼樸實的真諦卻需要我們用人生那寶貴的「30 000天」的一大半來點撥、感悟,真是應了孔老夫子那句名言:五十而知天命。

王一方  國內知名醫學人文學者,北京大學醫學人文研究院教授,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中心研究員。為北京大學醫學部博士生、碩士生主講醫學哲學、醫學思想史、健康傳播、生死觀等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