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7 計謀 線上閱讀

後來,當我試着回憶走出囚室那一刻的情景時,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只是跟在扎克身後,盲目地穿過長長的過道,經過另一扇上鎖的門,走上一段樓梯。在樓梯頂端,光線透過三扇高窗照射進來,我才感覺到身處空間的巨大。我迅速舉起手擋在突遇強光收縮的瞳孔前,然後繼續瞪着窗戶渴望更多光線。腦海中過去數周的迷霧開始消散,我的思緒比過去幾個月來都要清晰。感覺就像囚室上方的堡壘此前一直壓在我身上,當我們走出堡壘深處那一刻,我終於卸下了肩上的重負。

扎克根本沒有回頭,只是領着我穿過又一道漫長的過道,打開一扇更大的門,然後停了下來。「我不知道你是否蠢得想耍什麼花招,我勸你別想了。」我試圖忽視從打開一角的門裡穿進來的光線和新鮮空氣,全神貫注在他說的話上。「你應該清楚自己打不過我。通往城牆的其他門都是鎖着的。你最好一直緊跟着我。」

他把門完全推開。儘管強烈的光線讓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新鮮的空氣還是令人陶醉。我一邊往外走,一邊大口地呼吸。

我在剛被囚禁的那幾個月里,曾在守衛看押下到城牆上放過幾次風,如今四年過去了,又長又窄的城牆並沒有什麼變化。這是一個大概六十尺長的平台,在陡峭的堡壘前端半截處突出來。在我們前面是城牆垛口,能夠俯瞰下方急降的山勢。身後,堡壘的內牆垂直延伸開去,直接嵌進山的一側。我聽到扎克在給我們出來的門上鎖,那是城牆的正中位置。在城牆的兩端,各有一扇同樣的實木門嵌在牆裡,被十字鐵柱牢牢封死。

有那麼一刻我就站在那兒,頭微微後仰,任陽光打在臉上。當我接近城垛口時,扎克走過來擋住我的路。

我笑了。「別緊張。我就想多看看風景,你應該理解。過去四年來,我的視野一直局限在小小的囚室里。」

他點點頭,但仍離我很近。我站在城牆邊緣,俯身越過齊腰高的城牆,鳥瞰下面的城市。

「以前,我從沒仔細觀察過這座城市,」我說道,「他們把我從定居地抓來這裡時正是晚上,當時我腦子裡裝了太多事。後來他們讓我們上來放風時,從不允許我們靠近邊緣。」

從這個高度看去,溫德姆就像是被扔在山坡上的一堆亂糟糟的建築,毫無秩序可言,因此很難稱得上美麗。不過,它的面積還是相當驚人的。城市沿着山坡向上蔓延直到堡壘的底部,另一邊則在平原上鋪開去,道路交錯,隱沒在山丘和模糊不清的地平線中。河流從南方蜿蜒而來,在城市底部彎彎曲曲流過,最後消失在大山深深的溶洞中。即便從這麼高的地方,我仍能看到下方的動靜: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掛在窗外晾曬的衣物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在我獨自一人被囚禁的地方難辨日夜,而在外面,原來有這麼多人,離我如此之近。

扎克轉身背對着城市,我也轉過身來,背靠着垛口的矮牆,站在他身旁。在我們兩側,垛口的外牆約有一人之高。

「之前你說過,在這裡你不信任任何人,神甫例外。」

扎克沒有說話,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那你為什麼又要選擇這樣的生活呢?」我問道,「我在這兒是因為我沒辦法離開。但是你可以,只要一走了之就行了。」

「讓我們開誠布公說說心裡話,這也是你籌碼的一部分嗎?我不肯走,是因為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他又轉過身,俯視着溫德姆城。「不管怎麼說,事情沒那麼簡單。這裡還有我必須要做的事。」他的顴骨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得非常突出,我看得一清二楚。他長出一口氣。「我在這裡發起了一些事情,是屬於我的工程,我必須完成它們。這件事很複雜。」

「根本沒必要這樣。」

「你從來都是這麼理想主義,所有事對你來說都很簡單。」他的嗓音和目光一樣透露出倦意。

「你也可以過得很簡單。只要離開這兒,回到村子裡,和母親一起種地。」

在他轉身之前,我就發覺自己說錯話了。「種地?!」他說道,「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人嗎?我取得了多大的權力?村子,那是我最不願意回去的地方。即使在我們被分開之後,我也從未得到過阿爾法人的公正待遇。我以為事情會好起來,但是沒有。」他用手指戳着我,「這都是你造成的,這麼多年你一直迴避被分開的命運。而我再也不能回村子去了。」他走開兩步,站在我和門口之間。

我把雙手架在身後的牆垛上用力一撐,跳起身來坐到垛口上,然後腳也站了上去。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得如此之快,我只有將雙手扶在兩邊的牆上,才能避免翻到山下去。

他飛快地沖向我,但在看到我離外緣有多近時猶豫了一下,在身前舉起雙手,像個木偶一樣無助。「這太瘋狂了。馬上下來,這太瘋狂了。」他的聲音尖銳刺耳。

我搖頭拒絕。「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跳下去。你要敢叫守衛,我就跳下去。」

他吸了口氣,將一根手指放在唇邊,我不清楚他是在噓自己還是讓我保持安靜。「好的,」他輕輕地說,「好的。」同樣地,我分不清楚他是想讓誰安下心來。「好的,但你絕不能這麼幹。你跳下去會沒命的。」

「我知道。你別假裝是在擔心我。」

「好吧,說得好,但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會這樣對我。」

「在被分開的時候,你已經揭穿我的虛張聲勢了。那次我保護了你。這次我不會再這麼幹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馬上後退一步。現在我只有腳趾和腳掌站在牆墩上,腳後跟已經懸空,微微顫抖。

「我會跳下去的。我再也無法在那個囚室里活下去了。」

「我讓你出來了。你已經出來了,不是嗎?」

我鼓起勇氣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飛快轉回頭,祈禱自己的目光沒有暴露太多內心的恐懼感。

「接下來你要這麼做。」兩邊的石頭摸上去溫暖而粗糙,我懷疑這會否是我最後的手感。「往後退到門口。」他一邊點頭,一邊慢慢向後退,雙手仍然舉在身前。

我的右手仍扶在外牆石頭上,同時用左手脫掉襯衫和外衣,露出一大早纏在腰上的臨時做成的繩子。想到前一天我對神甫說的關於繩子的話,我不由得微笑起來。這條床單做成的疙疙瘩瘩的布帶,一天來緊緊勒在我的肚子上,我不敢松一下,唯恐衣服下面的腫塊露出了馬腳。

要解開這條繩子可是個精細活。開始我還用一隻手扶着石頭,但解起來太費勁了,鬆開的繩子掉下來,一圈圈繞在腿上,差點把我纏倒。最終我不得不放棄,用上了兩隻手。我往裡站了一點點,但我的腳後跟離牆邊最多一寸遠。我緊盯着扎克,同時將白色的繩子慢慢展開,一直落到我身後的牆外。

我不知道是看到他全身緊張起來,還是感覺到了他的意圖,但在他向前衝出一步之前,我舉起一隻手。

「你跑過來我就跳下去,或者我們都掉下去。結局都是一樣的。」

他停住了,呼吸沉重而急促。「你真的會跳下去的。」

他的口氣已經變成了陳述,而非疑問。至少我不用給出答案了,其實我也沒有答案。我只是盯着他,看他再次退到遠處的牆邊。

整條繩子都已經解開了。垛口之間的高牆底部太厚,沒辦法把繩子纏在上面,但在頂上逐漸變窄,只剩一塊石頭那麼厚。要把繩子拴在上面,我必須側過身,半邊臉緊貼在石頭上,以便能時刻注意扎克的動靜。要把繩子從左手遞到右手,我只能用雙臂笨拙地抱住牆上的石頭。當一切都完成之後,我有點不太敢放開緊緊抱着的石頭。

「你一定是瘋了,」扎克大喊,「那條繩子撐不住的。你會掉下去,害我們倆都送命。就算你僥倖能活着下去,周邊到處都有守衛。你這麼幹毫無意義。」

我看了看手中的繩子。他說得沒錯,為了讓床單做成的繩子足夠長,我不得不把它撕成只有兩指粗的布條,打的結看起來也很不結實,我知道這些日子我體重非常輕,但就算對我來說,這條繩子仍然顯得不那麼牢靠。而且,扎克看不到的是,這根繩子不夠長,只能懸到堡壘側面的半截處,它那破爛不堪的末梢,離下面的石頭平台至少還有二十尺。

「你仔細聽着,」我對他說,「你必須從出來的那扇門走回去,然後把門鎖上。如果我聽到你叫守衛,我就跳下去。如果我聽到你再開門,我就跳下去。就算我順着繩子下到一半,如果看到你在上面往下瞅着我,我也會跳下去。你要待在那扇門後面數到一百,然後才能想開門這件事,或者去喊人。聽明白了嗎?」

扎克點點頭。「你變了。」他輕輕地說。

「在囚室里待了四年就會這樣,」我不知道這會否是最後一次看見他,「你也可以做出改變,你知道的。」

「不會。」他說。

「這是你的選擇,」我說,「記住這一點。現在把門鎖上。」

扎克仍然面朝着我,一隻手在身後的牆上摸索,找到門把手後,他轉身把鎖打開,然後又立刻轉回身來朝向我,一邊把門推開。他一邊盯着我一邊退到門後陰影里,然後把門拉上關嚴。我聽到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然後鎖芯咔嗒一聲鎖上了。

我一邊計數,一邊想象他靠在門上,跟我用同樣的速度一個數一個數往後數。四十九,五十。我意識到自己在哭,但不清楚是因為害怕還是悲傷。七十六,七十七。他會加快速度的,我這麼想着,他一向沒有耐心,但最終還是會讓自己慢下來,以免太倉促地跑出來,逼得我太急而做傻事。而且我還知道,他一定正在籌劃,在哪裡布置守衛,用什麼方法封鎖城市。他會來抓我,我一直都知道他會這麼做。

九十九。門鎖在慢慢移動,但因為太久不用,發出生鏽的刺耳聲響。

如果是神甫的話,一定會看穿我的計劃。但扎克沒有,他直接衝到繩子懸掛的地方,把半截身子探出牆外,凝視着那條垂下的繩索。我躲在門後,這時候悄悄溜出來,跑到裡面,瞬間把門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