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6 困獸 · 4 線上閱讀

對我來說,這間囚室,四面牆,屋頂和地板,就是整個世界。對了,還有那扇冷酷無情的門。我試着想象外面的世界:朝陽照在剛剛割過的麥茬上,灑下尖銳的影子。夜晚,河上的天空無限寬廣。但這些於我都已經成為概念而非現實。它們和雨水的氣息,河沙踩在腳下軟軟的感覺,黎明時小鳥的喧鬧一樣,都已離我而去。所有這些景象,現在都不如水缸密室的幻象真實,那些浸透的身軀,無聲地漂浮在橡膠管子中間。關於自由島的幻象也越來越少了,那些開闊海洋的畫面再也無法穿透到囚室中來。我對時間流逝的統計還在繼續,直到有一天,我感到逝去的光陰已經填滿了這間囚室。那種感覺就像在往囚室里緩慢注水一樣,過去的時光一開始以星期計,後來按月計,現在變成按年計算,時間的重壓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我不禁想道,常常困擾先知的失心瘋,都是這麼開始的嗎?如果發瘋不可避免,那麼數年的囚禁生活只會加速它的到來。我曾聽父親如此描述黑文鎮集市上的先知靈魂出竅。現在我感覺這個用詞真是無比貼切。神甫對我思想的刺探,以及關於水缸的幻象都讓我費盡心力,我的大腦中再沒有地方能容下其他事情,尤其是我自己的事。

扎克現在來得很少,有時幾個月才來一次。而他真的來訪時,我又很少跟他說話。但是我仍注意到,我被關在看護室這些年,他的面孔變化良多。他瘦了些,因此臉上唯一給人柔和之感的地方只剩下嘴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變了,如果是的話,那他有沒有注意到呢?

「你應該清楚,事情不會一直這麼繼續下去。」他說。

我點點頭,但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水底,他的話含混不清,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囚室的四面窄牆和低矮的屋頂製造出回聲,有點聲音就會不停迴響,顯得有些不太安定。現在回聲聽上去模糊不清,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焦點。

「如果我能做主的話,」他繼續說道,「我會把你留在這裡。但我發起了一些事情,需要完成它。我曾經以為能讓你遠離它,如果你讓自己有利用價值的話。但是,你不肯告訴她任何事。」

扎克不需要挑明「她」是誰。

「她不會再容忍下去了。」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沒辦法忍受聽到自己話中的恐懼。我差點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他往前探身,我們的臉離得很近。「如果我能做主,我會把你留在這裡。」他的聲音這次大了起來。讓我確信這一點對他來說很重要嗎?我無法理解,轉過頭對着牆壁。

*

關於空水缸的夢讓我如此害怕,一開始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從我第一次在幻象中看到水缸開始,已經過去三年了。它們一直讓我噁心,但我已經漸漸習慣了,甚至在夢中見到它們時,我都不會再因為驚恐而退縮。像我臉上的烙印一樣,我日漸對它們習以為常。可是有一天,我夢到那隻空空如也的水缸,然後突然驚醒,床單亂成一團,被我突然冒出的冷汗打得透濕。通常困擾我夢境的水缸里都裝着東西,但這隻水缸是空的,理應沒那麼恐怖。它只是一個等待填充的玻璃容器,靜靜呆在那兒。

連續四個晚上,我都夢到這隻水缸。它一直待在同樣黯淡的光線中,電線和管子盤繞在上面。玻璃的曲線也都相同,但第四晚玻璃彎曲的角度完全不同,不再是遠離我,而是環繞着我。我幾乎能感覺到有根管子伸在嘴裡,橡膠味直衝氣管,嘴角處管子插入的地方皮膚已被侵蝕,疼痛難忍。如今水缸里裝滿液體,我沒辦法合上嘴,想不被灌都不可能,只感到甜得噁心,雙眼也無法閉上。我的幻象被這種黏稠液體弄得模糊不清,一切似乎都軟化下來,搖擺不定,就像仲夏時節,透過在定居地農田上空盤旋的熱浪看到的景象。

我醒來時放聲尖叫,直到嗓子都喊啞了,震顫着近乎痙攣,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為止。我叫着扎克的名字,直到這個詞的發音完全走樣,無法辨認。來到看護室的前幾周我就學到,叫喊沒有任何意義,根本不會有人到囚室門口查看,但我還是尖叫不止。

接下來的六個晚上,我感到水缸已滿,而我置身其中,一動也不能動,管子插進我的喉嚨和手腕,環繞周圍的黏稠液體似乎占據了我的血肉,最終淹沒了我的頭腦。每天晚上,我都夢見被喉嚨里的管子懸吊水中,就像上鈎的魚,直到我最終驚醒,開始尖叫才算脫離夢魘。

這段時間我根本吃不下飯。每次試着吞咽食物,都讓我想起插進喉嚨里的管子,然後就開始反胃嘔吐。我想盡一切辦法避免入睡,在夢中幻象是最容易出現的。到了晚上,我在囚室里一邊踱步一邊計數,直到數不清楚為止。我掐自己的胳膊,扯自己的頭髮,試圖利用痛楚來保持清醒,同時讓思想留在真正的身體內,讓夢境中被扔進水缸的自己無處容身。但這一切都不管用。我的身體和思想是完全分開的。時間於我來說,開始變得神經兮兮,像斷裂的碎片。有些日子裡,我感到幾個小時一晃而過,就像在石頭斜坡上不受控制地滑行。而其他時間裡,我發誓時間近乎停止了,一次呼吸都像一年般漫長。我想起黑文鎮集市上瘋瘋癲癲的先知,還有城牆上發瘋的歐米茄人。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變瘋的原因吧。我自己的思想,已經遺棄了我。

最後,我在餐盤上用湯匙的鈍邊刻出一條留言:扎克,緊急重要的幻象,我會告訴你(只有你),來交換到城牆上放風10分鐘。

他卻讓神甫來了,我早知道會如此。

她像往常一樣背對着門,坐在椅子裡。過去幾天一定折磨得我憔悴不堪,但她沒有對此發表看法。我懷疑她是否看到了我現在的樣子,還是說她的精神已過于敏感,沒有必要再依靠外部的觀察。「通常來說,你從沒有這麼熱切地想要分享自己的幻象。這太反常了,所以你瞧,我們很好奇。」

「如果扎克真感到好奇的話,就讓他來。我不會告訴你的。」

我知道這會是最難的一步。我能感覺到神甫在刺探我的思想,就像母親以前撬開河蚌的貝殼一樣,先在縫隙處觀望,用刀子不斷尋找薄弱點,然後在此突破撬開貝殼。

「閉上眼也無法阻止我,你知道的。」

神甫這麼說之前,我都沒意識到自己閉眼了。然後我又發現,自己也已咬緊牙關。我強迫自己直視着她。「你從我這休想得到任何東西。」

「或許吧。可能你越來越擅長隱藏自己了。或者也有可能,你根本就沒看到什麼特殊的幻象,沒什麼有用的洞察力。」

「哦,這麼說這是個陷阱了?我想要幹什麼呢?順着用床單做的繩子溜下牆去?拜託!」我停頓了一下。在說話的同時還要打起精神對抗神甫的刺探,這絕非易事。「我只想看看藍天。如果我要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事,為什麼不用這個來跟你做交易呢?」

「如果你沒有我們想要的東西,那就不能稱其為交易。」

「是關於那座島的事。」我脫口而出。我曾希望不至於泄露這麼多,但水缸帶來的恐懼感讓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明白了。那座島,四年以來你一直堅持聲稱它根本不存在。」

我點點頭,沒說話。她的表情沒有變化,但我感到她的思想開始變得熱切,像不受歡迎的求婚者伸出的雙手。我比以往更加專注,試着在開放大腦的同時,又不讓她全盤進入。我集中精神泄露出一點點我在幻象中看到的景象,只有一個片斷,既足以讓她確信幻象的價值,又不能泄露任何會給自由島帶來災難,或是讓我的計劃落空的信息。我將念頭集中在一幅畫面上,就像一束光透過我在定居地的廚房窗簾,只能照亮對面牆壁的一角。只是島上城鎮的畫面,一條繁忙而陡峭的街道。只有近景,沒有能識別出具體地點的特色景觀。只有城鎮的集市中心,房屋堆疊在起伏的地面上。只有鎮子的畫面。

我聽到神甫暗暗吸了一口氣。

「夠了,」我說,「告訴扎克他應該怎麼做,然後我就會把一切說給他聽。」

然而神甫並不滿意。她的刺探仍在繼續,幾乎已變得喪心病狂。還在定居地的時候,有一次我醒來發現,一隻烏鴉從茅草屋頂的縫隙里鑽了進來,困在我小小的臥室里。它在牆壁之間衝來撞去,翅膀撲棱亂響,最後終於找到開着的窗戶飛走了。神甫的思想在我腦袋裡的感覺就是如此,同樣混合了絕望感和攻擊性。

我什麼都沒說。恰恰相反,長久以來第一次,我試着配合神甫的刺探。我在腦海中描畫出蚌殼上方母親的手,並且試圖將我的念頭變成那把刀。此前我一直抗拒這麼做,幻象從來都是折磨我的東西,而我沒有利用過它們。在我的思想與神甫短兵相接時,我總是感到被侵犯,這讓我更不願意如此使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因此,當我一旦這麼做時,驚奇地發現這對我來說竟如此容易,如同拉開窗簾一樣輕鬆。我看到的就像夢裡一樣,只是一些片斷,但這已足夠了。我發現了一個此前從未見過的地方,一間巨大的圓形大廳。這次裡面沒有水缸,只有電線,跟幻象中水缸密室的電線並無差別,只是數量成倍增加。它們一直延伸到弧形的牆上,上面布滿了金屬盒子。

我感覺到神甫收回了刺探的精力。她飛快地站起來,椅子被撞得向後摔倒。「別想在我設定的遊戲裡耍弄我。」

我迎上她注視的目光,儘量不讓她看見我顫抖的雙手。「叫我的哥哥過來。」

*

第二天下午他終於到來時,看到我的狀態,似乎很吃驚。

「你生病了嗎?有人對你動過手腳了嗎?」他急衝到我身旁,抓着我的手臂,扶我坐到椅子上,「他們是怎麼對付你的?除了神甫,沒人能進到這裡來。」

「沒人對我下手。是這個地方把我變成這樣的。」我指了指這間囚室。「你不能真期望我在這裡健康快樂,容光煥發吧。無論如何,」我說,「你看起來也不怎麼樣。」我還沒辦法適應這樣的扎克,他的臉瘦得只剩骨頭,濃濃的黑眼圈像眼睛下的污漬。

「可能因為我經常半夜醒來,想弄清楚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為什麼要往複雜里想呢?我需要到外面透透氣,扎克。一會兒就夠了。憋在這裡我會發瘋的。」這麼說並非故意為之,儘管我仍不能讓扎克知道,我的恐懼真正來自何處。我確實已經到達忍受力的極限,從我憔悴的外表就能看出來。

「那太危險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為了好玩才把你關在這裡,你清楚這一點。」

我搖搖頭。「如果我瘋了,對你來說會有多危險,好好想想吧。我能幹出任何事來。」

他淡淡一笑。「相信我吧,你沒辦法威脅我。」

「我沒有威脅你,我是在向你提供一些確實能幫到你的信息。」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對幫我產生興趣了?」

「因為我在這裡快失去理智了。我需要透口氣。只需要十分鐘,沐浴在陽光里,看看天空。跟我能告訴你的事情比起來,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他仍然搖頭。「如果你以前給過我們有用的信息,我會相信你的。神甫說,在你們精神相接時,你坐在那兒像個蠟人。之前你從未承認過那個島的存在,現在你忽然告訴我們說,你知道關於它的有價值的信息,我們這次為什麼要相信你呢?」

我嘆了口氣。「好吧。關於那座島的事,我對她說謊了。」扎克站起身,快步走向門邊。我對着他的背影說:「我知道要想讓你過來,必須那麼說。但是我有一些有用的信息要告訴你,這是真的。我不能告訴她。」

「為什麼?收集信息就是她的工作。」

「因為是關於她的事。」

他停住了,一隻手仍扶在門上,另一隻手拿着那串他從不離身的沉甸甸的鑰匙。

「這就是我為什麼非要告訴你的原因。這件事是關於她的,她正在謀劃對付你。」

「我不會相信這類鬼話,」他吐了口口水,「她是我在這裡唯一信任的人。跟你比起來,我更相信她。」

我聳聳肩。「你不必相信我,我只會告訴你我所知道的,然後你來決定是信還是不信。」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我看着他轉過身,把鑰匙插進鎖孔里,打開門,仍然沒有說話。最後他走到外面,任門在身後開着。「給你十分鐘,」他一邊踏進過道,一邊回頭說,「然後我們回到這兒,你要告訴我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