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二章 醒覺 6 困獸 · 3 線上閱讀

根據我的計算,距離我上次看到天空至少已過去了一年時間。生活在由這人造光線點亮的世界裡,連我的夢境都發生了變化,白天的幻象也一樣。在我剛開始有自由島的幻象時,我不知道這是否僅僅是一種空想,以減輕自己身處囚室的恐懼感。

一些新的模糊幻象開始闖入我的生活,很長時間以來,我都認為它們可能只不過是病態的胡思亂想,是因為長期囚禁造成的恐懼感已經深入我的夢境。隨着在看護室禁閉的日子一天天增多,我開始越發不信任自己的理智。但我在幻象中看到的東西太過陌生,每次也過於一致,又讓我無法相信這是我自己憑空想出來的。那些細節如此生動,讓我確信它們並非只存在於我的想象之中:一排排玻璃水缸放置在基座上,橡膠封圈灰塵累累。水缸上方密布着電線和面板,每個面板上都裝點着紅色或綠色的指示燈。肉色的橡膠管子從每個水缸上冒出來。

我如何能虛構這樣的景象,就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那是什麼。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屬于禁忌,就像囚室里發光的玻璃燈泡一樣。圍繞水缸的那些管子和電線,與大爆炸之前的傳說相符,都是關於電的魔法。那些指示燈發出的光,跟我囚室里的燈光一樣,並非自然的光線。每盞燈都是一個純色的圓點,既不閃爍,也不散發熱量。這肯定是個機器,但是用來幹什麼的呢?它比人們私下傳說的大爆炸之前的故事更加凌亂,也更讓人驚奇,讓我不得不信。電線和管子亂成一團,臨時拼湊在一起。但作為一個整體,這些連線、燈光和水缸有規律地結合起來,顯得如此巨大,如此複雜,不禁讓人為之感嘆,同時也讓我感到戰慄不安。

一開始,我在幻象中只看到這些水缸。後來,我看到在缸中漂浮的軀體,懸在黏稠的液體之上,好像讓一切都緩慢下來,甚至連頭髮的波動都了無生氣。在每個下垂的嘴角邊,都伸出一根管子。它們的眼睛是最恐怖的。大部分軀體的眼睛都是閉着的,少數幾隻睜開的眼睛中,眼神空洞洞的,完全沒有任何感情。這些都是人的遺體。我想起在我抱怨囚室時,扎克說過的話:除了這間囚室之外,我們還有更殘忍的方法對付你,你知道的。

每當扎克來訪時,我對水缸的感覺都尤為強烈。不過他來得越來越少了。水缸就像是扎克身上的氣味。當我聽到他用鑰匙開鎖的聲音,就感覺那些毫無生氣的面孔在眼前若隱若現。當他離開之後,這些面孔還會困擾我好幾個鐘頭,那些緊閉的眼睛和半張的嘴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那些都是歐米茄人,都懸浮在玻璃水缸的永恆之中。好多個月過去了,儘管扎克的拜訪越來越少,我對那個水缸密室的感知卻幾乎沒有改變。這種感覺並不抽象,非但真實無比,而且越來越近。我迫切地感覺到它存在的實體,幾乎已能夠找到通向它的路,那個密室可能只有幾百尺遠,以它為終點,牽引着我過去。就像以前河流曾是我腦海中山谷地圖的基礎,如今,在我想象中這座堡壘的地圖由兩個地點來定位:這間囚室,還有存放水缸的密室。在所有這些下面,河流依然存在。我能感覺到它在腳下某處流淌,它永無休止向前流去,似乎在嘲笑我的停滯不前。

*

終於有一天,神甫打開囚室的門,卻沒有走進來。

「站起來。」她說道。門敞開着。

我已經有一年多沒出過這間囚室了,不禁懷疑她是否在嘲弄我。在過去幾個月,有時我會突然害怕,自己馬上就要發瘋。透過打開的門望出去,我感覺自己連過道都要認不出了。在我被禁閉已久的眼中看來,這條水泥通道似乎和陽光照耀下的遠山一樣遙不可及。

「快點兒。我要讓你看些東西,時間可不多了。」儘管有三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那裡,神甫也不耐煩地盯着我,我在走出門口時,仍然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

她不肯告訴我要帶我去哪兒,也拒絕回答我的任何問題。她腳步輕快地走在我前面,守衛緊緊跟在我身後。當我抵達時,才發現並不遠,只不過走到通道盡頭,穿過一扇鎖着的門,往下走一段樓梯,然後是另一排緊閉的門。

「我們不去外面嗎?」我問道。眼前是一排牢門,跟我的牢房沒什麼兩樣:灰白的鐵門,底部有個窄窄的槽口,供餐盤進出,觀察孔在齊眼高度,只能從過道這邊打開,從裡面不行。

「這不是一場野餐之旅,」她說,「有些東西需要你看一下。」

她走到第三個門口,把觀察孔滑開。和我囚室里的一樣,它顯然很少被打開,滑動時極不流暢,因為生鏽而吱嘎作響。

神甫往後退了幾步,然後指着觀察孔對我說:「你過來看看。」

我走向鐵門,貼身向孔里望去。在囚室裡面光線要暗一些,一盞燈泡顯然比不上過道里的一排電燈。儘管我的眼睛還在適應光線,仍能看到這間囚室和我的一模一樣,也是窄小的床,灰白的四壁。

「看仔細些。」神甫說道,她的呼吸就在我耳後,帶來一絲暖意。

這時我才看到那個男人,靠牆站在囚室最陰暗的角落裡,警惕地看着門口。

「你是誰?」他邊問邊走上前來,眼睛眯成一條縫以便把我看清楚。他的嗓音和觀察孔一樣鏽跡斑斑,因為長期不說話,聲音非常刺耳。

「別跟他說話,」神甫命令,「看着他就行了。」

「你是誰?」他又問,聲音提高了些。他貌似比我大十歲左右。我在之前城牆放風時從未見過他,但他鬍子很長,皮膚蒼白,表明他不是看護室的新囚徒。

「我是卡絲。」我說。

「跟他說話毫無意義。」神甫說道,她聽起來有些煩人,「看着就可以了。事情馬上就會發生的,我已經預感到這一切好幾天了。」

那個男人又往前走了兩步,離門只剩一尺遠,近得我能伸出手穿過觀察孔摸到他。他僅剩一隻手,烙印在亂蓬蓬的頭髮下面若隱若現。

「有別人跟你在一起嗎?」他問,「自從他們把我抓來這裡,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任何人了。」他又湊近了些,舉起僅剩的那隻手。

接着他就倒了下去。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他的雙腿像暴雨沖刷下的沙堤一般,手捂向腹部,全身抽搐了兩次。他沒有發出任何叫喊聲,從口中吐出的只有一股鮮血,在燈光下呈現烏黑之色。然後他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我還沒有機會說話,或作出任何反應,只是在他倒地時下意識地從觀察孔旁跳開。在我有機會再往裡面看之前,神甫已經抓住我的手臂,讓我面向着她。

「看到了吧,你覺得自己在這裡安全嗎?」她把我推到門上,雙臂靠着鐵門帶來一絲涼意。「這個男人的孿生妹妹把他關在這裡,然後認為自己安全了。但她在議會裡樹敵太多,看護室也沒辦法保護她。她的敵人抓不到他,於是被迫直接對她下手了。他們還是成功了。」

我已經知道了這些。對我來說,這個男人的死帶來的恐懼感是雙重的。在男人倒下那一刻,我看到一個女人腹部朝下躺在床上,黑色長髮整齊地編成辮子,一把刀插在背上。

「這是扎克乾的嗎?」

她不屑一顧地搖搖頭。「這次不是。這無關緊要,你需要意識到的是,他也不見得能保護你。當然,他現在很得寵,但他的計劃過於大膽。如果議會要攻擊他,他們會找到方法,對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下手。」

她的臉離我如此之近,我都能看清她每根睫毛,以及前額烙印左邊跳動的血管。我閉上眼睛,黑暗中卻滿是躺在我身後地板上的男人的畫面,他想說些什麼,鮮血卻從口中狂噴而出。我感到難以呼吸。

她非常緩慢地說:「你必須幫助扎克,也是幫助我。如果他失敗了,其他議員要攻擊他,他們會對你或者他下手。」

「我不會幫你。」我回答道。我想起裝滿水缸的密室,和扎克對那些漂浮的人所做的事。但這些恐怖畫面跟我身後地板上流血的屍體,還有面前神甫那張無情的臉孔比起來,顯得非常遙遠。

「我沒辦法幫你,」我又說,「我沒什麼能告訴你的。」

我還在想,在她面前我能多長時間不哭出聲來,但她突然轉過身去。

「把她押回囚室。」她邊走邊回過頭來,對守衛下達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