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一章 監禁 5 定居地 · 1 線上閱讀

接下來的許多年,我住在愛麗絲的小房子裡,還從深埋在熏衣草下面的箱子裡找到不少銅幣,因此我一直對愛麗絲心存感激。在定居地待了六年之後,這些銅幣已花得所剩無幾,但足夠讓我熬過歉收季節最窘迫的幾個月,能夠支付議會收取的什一稅,不管莊稼有沒有收成,這筆錢都照收不誤。我還資助了一些人,讓他們不至於忍飢挨餓。來自我父母村子的小奧斯卡也生活在這裡,撫養他的親戚住得離我很近。他被送來的時候年紀太小,根本不可能記得我,但每次我見到他,都感覺跟以前的村子,乃至失去的過往一切又有了聯繫。儘管定居地的人們仍稱呼這間房子為「愛麗絲家」,但我逐漸感覺到,自己開始在這裡落地生根。

其他歐米茄人也漸漸適應了我的存在,不過他們仍刻意保持着距離。我明白他們的顧慮,十三歲才被打上烙印來到這裡,表明我之前從未被視為他們中的一員。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是個先知。我偶爾聽到過一兩次別人的竊竊私語,說我沒有肉眼看得到的生理突變。「對她來說太容易了,」當我主動幫鄰居克萊爾修補屋頂時,聽到他對妻子內莎說,「她不像我們這些人一樣要掙扎求生。」還有一次,我在花園裡幹活時,聽到內莎警告克萊爾要與我保持距離:我可不想讓她坐在我家廚房裡。我們的麻煩事已經夠多了,現在又有個鄰居能看透你的心思。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試圖向她解釋毫無意義。作為一個先知,能夠看到的只是一系列的印象,而不是一件完整的事情。我更可能瞥見東方十英里之外的一座城鎮,或者大爆炸的景象,而不是偷窺到內莎私密的內心想法。我一句話也沒說,繼續在蠶豆植株上撿蝸牛,假裝什麼都沒聽到。自此之後我明白了,如果說歐米茄人被認為是危險的,那麼先知的危險程度則要加倍。我發現自己獨處的時間比在村子裡時還要多,當時至少還有扎克陪我,雖然他不怎麼情願。

在愛麗絲的住處我發現幾本書,這讓我驚奇不已。歐米茄人不允許上學,因此大多數都不識字。但在那個挖出來的箱子裡,除了銅幣之外,還有兩本手寫的菜譜筆記,另一本記滿了歌曲,其中幾首我在村子裡聽吟遊詩人唱過。對扎克和我來說,沒有被分開就不能去學校,因此我們只能私下裡偷偷摸摸讀書。我們在母親的指導下,更多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河岸邊的泥地上,或者後院的塵土裡描摹字母的形狀。後來我們有了書籍,但少得可憐,包括父親小時候用過的識字讀本,上面還有圖畫,還有保存在村公所的「村志」,記載着這一地區的歷史、本地的議員,還有他們負責監督執行的法規。即便在我們這個相對富裕的村子裡,書籍也很罕見,讀書是為了在集市買種子時能看懂包裝上的說明,或者認出「村志」里寫的關於兩個路過的歐米茄人的名字,他們因為偷了一隻羊被處罰金以及鞭刑。在定居地,很少有人識字,敢於承認自己識字的更少,因此書籍在這裡是一種奢侈品,我們負擔不起。

關於愛麗絲藏着幾本書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我把這幾本書讀了一遍又一遍,後來在翻頁時書頁都要從書脊上掉下來了。到了晚上,人們都結束了田裡的工作,我回家之後會花幾個鐘頭躲在愛麗絲的廚房裡,遵照她緊湊而潦草的筆記指示,在麵包里加入迷迭香,或者練習剝掉一瓣蒜最簡單的方法。當我第一次按照她的指點,用刀的側面拍碎大蒜,看着蒜瓣從它乾枯的外皮里滑落,就像剝掉一顆糖的糖紙時,我感覺愛麗絲就在身旁,比定居地的所有人離我都要近。

在那些安靜的夜晚,我常常想起母親,還有扎克。一開始,母親每年會給我寫幾封信,由阿爾法商人捎來,他們經過定居地時甚至都不會下馬把信放下,而是直接從馬鞍旁的袋子裡扔出來。我來到定居地兩年後,母親寫信說扎克在溫德姆議會謀了個學徒的工作。又過了大約一年,更多的消息傳來,扎克因為服務出色,逐漸開始掌握權力。到了第五年,母親又寫信來,說扎克的主人死了,因此扎克取而代之,坐了他的職位。那時我們剛滿十八歲,但大多數議員都是在年輕時上位的。他們也死得很早,議會裡的派系鬥爭非常激烈,這是人盡皆知的。法官是個罕有的例外,他從我記事起就開始當政,年紀和我父母差不多大。其他人大多很年輕。各種類型的議員不斷崛起然後隕落,關於他們的傳說即便在定居地也流傳甚廣。溫德姆的議會城堡之中存在着一個殘酷的世界,在那裡,冷酷無情和野心抱負似乎比執政經驗更有價值。因此,扎克能進入這個圈子並且幹得很好,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我試圖想象他在壯觀的議會大廳里的情景。我想起他在出賣我時勝利的微笑,以及之後他說的話:從今往後再沒人能沖我扔石頭了。再也不會了。我並不羨慕他,即便在莊稼絕收那年,和定居地的人們一起挨餓時也一樣。相反地,我替他感到害怕。

那幾年母親的來信很少,往往一年或者更長時間才來一封。我依靠在西方歐米茄集市上聽來的小道消息,或者經過定居地的流浪者傳播的新聞,來了解世界其他地方發生了什麼。流浪者挎着小小的包裹,裡面是他們僅剩的財產,也帶來各種故事。那些向西去的人希望能找到更好的農田,他們在東方死亡之地附近的貧瘠土地產出極少,連付議會的稅都不夠,更別說以此謀生了。而從西方來的人卻抱怨議會手段狠毒,他們把歐米茄人從住了很久的定居地上趕走,因為他們認為這塊土地對歐米茄人來說太肥沃了。阿爾法掠奪者也去偷他們的糧食,破壞他們的莊稼。越來越多的人被迫到收容所謀求溫飽。歐米茄人被殘酷虐待的流言不斷傳來。即便我們定居地的農田相比很多地方來說已非常豐饒,但議會收的稅越來越多,我們也深感壓力。阿爾法掠奪者攻擊過我們兩次,第一次來時,他們暴打了本一頓,他家房子在定居地邊上。他們搶走了一切能拿走的東西,包括本存起來準備下個月繳稅用的銅幣。第二次是在糧食絕收之後,他們沒有找到能偷的東西,一怒之下放火把穀倉燒了。我對鄰居們建議說,應該把這件事報告給議會,結果他們都沖我翻起了白眼。

「然後議會就能派幾個士兵來,再把這裡剩下的地方燒掉?」克萊爾質問。

「你在阿爾法村子裡生活了太久,卡絲,」內莎補充道,「你還是搞不清楚狀況。」

儘管如此,我逐漸從發生在定居地的每件暴行中學到很多事情。這裡還有一些其他傳言,雖然很少出現,我們也只偷偷傳播,那就是關於歐米茄抵抗運動和自由島的故事。不過,看着鄰居們在重建穀倉時逆來順受的樣子,這些故事似乎顯得牽強了些。議會的統治已經持續數百年之久,要說哪個地方在他們的控制之外,這個想法實在有點一廂情願。

況且,何必費心什麼抵抗運動呢?雙胞胎之間生命的聯繫就是我們的保護傘。大旱災那些年以來,對歐米茄人的限制越來越多,但在我們抱怨稅負繁重,或者定居地越來越貧瘠的同時,我們清楚,議會最終會保護我們。這是收容所存在的原因,在莊稼絕收之後,越來越多的歐米茄人選擇了那裡。那個冬天我餓得瘦骨嶙峋。所有人都被折磨得皮包骨頭,最終有一對夫妻離開定居地,去了溫德姆附近的收容所。我們沒辦法說服他們留下,賭一把春季地里新莊稼的收成。他們受夠了。那天一早,整個定居地的人站在晨光中,看着他們鎖上家門,然後踏上礫石鋪就的艱難前路。

「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麼還要費勁把門鎖上,」內莎說,「他們又不會回來了。」

「至少他們能吃上飯了,」克萊爾回道,「不過他們得為議會幹活才能吃到。」

「暫時來說是的。不過這些日子人們傳說,如果你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

她聳聳肩。「離開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我又看了一眼離去的身影。他們背着的行囊空蕩蕩的,但跟瘦弱的身體比起來顯得大了許多。事實上,他們又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呢。

「無論如何,」她繼續說道,「你不能說寧願這世上沒有收容所這個地方。至少人們知道,議會不會讓我們餓死。」

「不是不會,」定居地年紀最大的本插話說,「如果能擺脫跟我們之間生命的關聯,他們一定會的。所以,應該說是不能讓我們餓死。這是有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