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一章 監禁 2 失落的記憶 · 3 線上閱讀

當我們再長大些時,父母對我們的審視更加嚴密,扎克也是如此。對他來說,我們一天不分開,他被認為是歐米茄的嫌疑就多一天,阻礙他獲取在阿爾法社會中的正當地位的日子就又延續了一天。因此,我們兩個全都徘徊在村莊生活的外圍。其他孩子去上學時,我們在廚房桌子旁一起學習。其他孩子在河邊一起玩鬧時,我們只能兩個人玩,或者遠遠跟在別人後面,模仿他們做的遊戲。只有離得足夠遠,其他孩子才不會沖我們喊叫甚或扔石塊,這樣一來,孩子們唱歌時,扎克和我只能聽到一些支離破碎的旋律。回到家之後,我們試着還原他們的歌曲,在缺漏的部分填上我們自創的歌詞和樂譜。我們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裡,到處都充滿了質疑。對村子的其他人來說,我們起初是好奇心關注的目標,之後發展成徹底的敵意。一段日子之後,鄰居間的竊竊私語越變越響亮,最後變成了怒吼:毒藥!怪胎!騙子!他們不知道我們中間哪一個是危險的,所以對我們的鄙視不分伯仲。每次村子裡又有雙胞胎出生,之後被分開,我們兩個久而未分的情形就更加顯眼。鄰居家的歐米茄兒子奧斯卡左腿只長到膝蓋,他在九個月大時被送到歐米茄親戚那裡撫養。我們常常看到留下來的小梅格,獨自一人在她家的籬笆院裡玩耍。

「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雙胞胎兄弟。」我這樣對扎克說道,當時我們路過鄰居家,看到梅格正在無精打采地啃着一隻小木馬的腦袋。

「沒錯,」扎克說,「我敢打賭她一定備受打擊,因為她不用再跟一個怪胎分享她的生活。」

「奧斯卡肯定也很想念家人。」

「歐米茄沒有家人,」他說,複述着從議會的一張招貼畫上看來的詞句,「總之,你知道那些試圖留下歐米茄孩子的父母,他們的下場是什麼。」

我聽過這類故事。偶爾會有一些父母,不願讓孩子分開,試圖留下每個雙胞胎,議會對他們毫不留情。對極少數被發現與歐米茄保持聯繫的阿爾法人來說,他們的下場也很悽慘。傳說他們會遭到當眾鞭打,甚至更糟。不過,大多數父母急於擺脫畸形的兒女,輕易地就放棄了他們的歐米茄孩子。議會宣稱,長時間接近歐米茄人是非常危險的。鄰居罵我們是毒藥,表明他們對我們既蔑視又恐懼。歐米茄人應該被逐出阿爾法社會,就像阿爾法胚胎在子宮中逐出毒藥一樣。我不知道歐米茄人在這方面是否幸運,因為我們無法繁育後代,至少永遠不用經歷送走一個孩子的痛苦。

我心裡清楚,他們送走我的時刻即將到來。我一直以來的隱藏工作只是將不可避免的事推遲了而已。我甚至開始懷疑,現在的這種狀態,即被父母和村子裡的其他人永無休止地審視,是否比註定要來臨的放逐好過些。扎克是唯一一個能理解我這種奇特的局限處境的人,因為他也身處其中。不過我能感覺到,他那雙平靜的黑色眼睛始終在關注着我。

為了尋找不那麼警覺的同伴,我捉到三隻經常聚集在水井邊的紅色甲蟲,把它們關在窗台上的罐子裡,常常看着它們爬行,聽它們的翅膀打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取樂。一周之後,我看到最大的那隻甲蟲被釘在木頭窗台上,一隻翅膀不見了,正在以它自己的內臟為中心不停轉圈。

「這是個實驗,」扎克說道,「我想測試一下,它這樣能夠活多久。」

我去父母那兒告狀。「他只是沒事可做,」母親說,「這快把他逼瘋了,你們倆的年紀都該上學了,但卻去不了。」母親沒說出口的事實仍然在轉個不停,就像甲蟲的處境一樣:我們兩個人當中,只有一個可以去上學。

我把甲蟲踩了個稀巴爛,結束了它循環往復的痛苦。那天晚上,我抱着罐子,將剩下的兩隻甲蟲帶到井邊。我坐在石頭井沿上,打開蓋子,把玻璃罐放倒,兩隻甲蟲卻不願冒險出來。我用草葉把它們引出來,將它們轉移到井沿上面。其中一隻試着飛了一段距離,落在我裸露的腿上。我讓它在那坐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把它吹開,於是它又飛走了。

扎克當晚看到了我床邊的空罐子。我們一句話都沒說。

*

大約一年之後,在一個寂靜的下午,我在河邊撿木柴時犯了錯。我緊跟着走在扎克身後,忽然感覺到不對勁:幻象一閃而過,闖入我的視野和真實世界之間。我猛衝過去把扎克撲倒在路旁,這時上面的樹枝才開始往下掉。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我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將其苦苦抑制。後來我也想弄明白我這麼做究竟是因為關心他的安危導致亂了陣腳,還僅僅是因為持續不斷的監視讓我撐不下去了。不管怎樣,他安全了,在我身下四肢着地,此時那根大樹枝嘎吱響着落下來,撞斷了下面的枝杈,最後落在扎克之前站的地方。

當他的目光與我相接時,我看到其中如釋重負的神情,不由得吃了一驚。

「它本來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害。」我說。

「我知道。」他扶我站起來,拍掉我裙邊粘的葉子。

「我看見它了。」我說得太快了,「我的意思是,我看到它開始往下掉了。」

「你不用解釋,」他說,「我應該謝謝你把我撲到路邊。」多年以來第一次,他對着我毫無防備地張嘴微笑,這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才有過。但我對他太了解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堅持將我的那捆柴放到自己背上,一路扛着它們回到村里。「我欠你的。」他說。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們和往常一樣,大部分時間在一起度過,但他在遊戲的時候沒那麼粗暴了。他在去井邊的路上停下來等我。我們穿過田野抄近道時,他見到一片長刺的蕁麻,然後回頭警告我。他不再扯我的頭髮,也不再亂動我的東西。

扎克的新發現讓我暫時從他的日常惡行中解脫出來,但要想將我們區分開,這還遠遠不夠,他需要證據,多年以來他慷慨激昂卻徒勞無功的論斷教會了他這一點。他在等待時機,等着我再次疏忽犯錯,暴露自己,但之後將近一年時間我都把自己隱藏得很好。幻覺變得越來越強烈,我訓練自己不做反應,火光不時出現在夢裡,遠方的景象在我清醒時偷偷潛入我的腦海,這種時刻我都能忍着不叫出聲來。我花更多時間獨處,深入河流上游探險,一直跑到深深的峽谷邊緣,河流在這裡改道,廢棄的導彈發射井隱藏其中。當我獨自出行時,扎克不再跟着我。

當然,我從未踏足到發射井之中。所有這些殘骸都是禁忌。這樣的廢墟散布在我們殘破的世界各處,但進到裡面是違法的,也禁止人們擁有任何遺留物。我聽到過一些傳言,據說曾有絕望的歐米茄人劫掠過這些殘骸,尋找有用的碎片。但好幾個世紀都過去了,還能剩下什麼有用的東西呢?大爆炸摧毀了大多數城市。就算幾百年後這些被禁止進入的城鎮裡還有可以利用的玩意兒,誰能不計後果敢於去搜尋?比法律更讓人害怕的是傳說,關於這些殘骸里保留着什麼東西的傳聞。據說,輻射躲在這些遺蹟里,就像一窩黃蜂。還有幾百年前受到污染的幽靈。人們提到大爆炸之前的世界時,嗓音會壓低,混合了畏懼和厭惡的情緒。

扎克和我曾互相挑戰,看誰能更接近這些發射井。他總是比我勇敢些,有一次他一直跑到最近的發射井邊,將一隻手放在彎曲的水泥牆上,之後跑回我身邊,既驕傲又害怕,有些忘乎所以。但那些日子我總是一個人,在一棵能夠俯瞰發射井的樹下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這三個巨大的管狀建築物比很多類似遺蹟都要完整,它們有環繞四周的峽谷做防護,還有第四個發射井承受了大爆炸的主要衝擊。第四個井已經完全倒塌,只剩下圓形的基座。扭曲的金屬圓柱在塵埃中矗立,像一根從被活埋的世界伸出的手指。儘管這些發射井醜陋不堪,我卻對它們心存感激,因為它們能確保沒有旁人會靠近這裡,我至少可以享受孤獨。而且,與黑文鎮或鄰近村莊的牆不同,這裡沒有議會的招貼畫在風中搖擺:時刻警戒,對抗歐米茄人的玷污!阿爾法人聯合起來,支持對歐米茄人增稅!從大旱災時期開始,每樣東西似乎都日漸匱乏,只有議會推陳出新的招貼畫例外。

有時我會想,我之所以被這些遺蹟吸引,是否因為我在它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們歐米茄人身體殘缺不全,就和這些被禁止的遺蹟一樣危險、有毒,提醒着大爆炸及其帶來的毀滅性後果。

儘管扎克不再和我一起來看發射井,或跟我同去其他地方遊蕩,我知道他仍然在觀察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專注。當我從發射井回來,因為長途跋涉而筋疲力盡時,他會沖我微笑,還是那種警惕的方式,禮貌地問我一天都幹了什麼。他清楚我去過哪裡,但從來沒告訴過父母,儘管他們會因此大發雷霆。他留下我獨自一人,就像一條蛇那樣,在進擊之前先暫時退卻。

他第一次試圖曝光我時,偷了我最愛的娃娃斯嘉麗,就是穿着我母親給它縫的紅裙子的那個。扎克和我首次分床睡時,我在晚上會緊緊抓着那個娃娃尋求安慰。甚至到了十二歲,我仍把斯嘉麗壓在一個胳膊下睡覺,它粗糙的羊毛辮子蹭着我的皮膚,帶給我撫慰。然後有一天早上,它不見了。

吃早飯時我問起斯嘉麗,扎克帶着獲勝的表情快活地說:「它被藏到了村子外面。我在卡絲睡覺時偷走了它。」他轉向父母親,「如果她能找到我把它埋在哪兒了,她肯定就是個先知。這將會成為證據。」母親斥責了他,將一隻手放在我肩上安慰我。但一整天,我都看到父母比往常更加注意我的一舉一動。

我哭了,這是故意的。看到父母期盼的警惕神情,這讓我哭起來更加容易。他們如此渴望解決扎克和我之間的謎題,儘管那意味着要把我處理掉。到了晚上,我從裝玩具的小盒子裡拿出一個看起來不怎麼熟悉的娃娃,短頭髮剪得亂七八糟,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色罩衫。夜裡,斯嘉麗重新回到我的左臂之下,一周前我將它放逐到玩具盒裡,把它的紅裙子跟一個我討厭的娃娃掉了個個兒,還剪掉了它的長頭髮。

從那之後,斯嘉麗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我的床上保持着秘密的身份。我從沒想過要去下游被閃電燒焦的柳樹旁,挖出那個穿着紅裙子的娃娃,扎克就把它埋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