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的召喚:第一章 監禁 2 失落的記憶 · 2 線上閱讀

據說雙生兒是在大爆炸之後的第二和第三世代才開始出現的。凜冬期並沒有雙生兒——事實上幾乎沒有嬰孩出生,更別說有人能倖存。很多年間出生的都是殘缺的肢體,或者無法辨認形狀的死嬰。極少數人存活下來,其中的更小一部分能夠繁育後代,那時人類看起來真的要滅亡了。

當人類試圖從滿目瘡痍中艱難復甦之時,雙生兒的出現,毫無疑問地受到熱切的歡呼。有了這麼多嬰兒,正常存活的比例也非常高。雙胞胎總是一男一女出現,其中的一個堪稱完美,不僅發育正常,而且健壯活潑。但很快,一種致命的對稱性變得越發明顯:每個完美嬰兒出現的代價就是他或她的孿生兄弟姐妹,他們天生帶着缺陷:殘疾,肢體萎縮,畸形……有的瞎了一隻眼,有的多了一隻,有的甚至生來就無法睜開雙眼。這些人被稱作歐米茄,他們是阿爾法的陰暗面。阿爾法人稱歐米茄人是異種,說他們是從母體裡排出的毒瘤。大爆炸對人類造成的毒害無法排除,因此便附着在歐米茄人身上。他們承擔了異變的後果,從而使阿爾法人得以解脫。

然而,事情並不盡然。雙生兒之間的區別雖然看上去十分明顯,但他們的內在關聯則沒那麼容易辨認。不過,事實每次都無可置疑地證明着這種關聯的存在。就算沒人能理解個中緣由,結果也並沒有什麼不同。一開始,人們以為這是巧合,但逐漸地,大量屍體作為鐵證推翻了人們的懷疑。雙生兒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在同一時刻死去。不管他們在什麼地方,離得多遠,其中一個死亡時,另一個也會立刻死去。

極端的痛楚,或者嚴重的疾病,也會影響到彼此。其中一個高燒時,不管另一個在哪兒,都會馬上體熱如火;一個昏迷時,另一個也會失去知覺。微小的傷病似乎傳遞不了效果,但當一人受重傷時,另一人會因劇烈的疼痛感而尖叫出聲。

後來人們發現歐米茄人不能生育,還曾指望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會自然滅絕。人們認為這只是暫時的頑疾,是大爆炸過後的暫時情況。但自此之後每一代人均是如此:雙生兒,一個阿爾法,一個歐米茄。只有阿爾法人能傳宗接代,但他們生下的每個正常孩子都伴隨着一個孿生的歐米茄。

當扎克和我作為完美的一雙兒女出生時,父母親肯定數了又數:四肢健全,十根手指,十根腳趾,全都完好無缺。他們必然無法相信,因為沒人能逃離阿爾法和歐米茄的命運。從來沒有。歐米茄的缺陷在一段時間之後才顯現出來,這種事時有耳聞:一條腿沒有跟着另一條同步生長,在嬰兒期沒有注意到的耳聾,一條手臂發育不良,孱弱不堪。到處都有這樣的傳言,據說有很少的歐米茄人從未展現出生理的缺陷:有個男孩一直看起來很正常,直到有一天他尖叫着從屋裡跑出來,幾分鐘之後,房梁突然塌了;有個女孩抱着牧羊狗哭泣,一周之後,鄰村一輛馬車將這隻狗撞死了。這些歐米茄人的突變是隱性的,他們被稱為先知。先知非常少見,幾千人才會出現一個。有個先知每月都去下遊人口眾多的黑文鎮趕集,大家都認識他。儘管歐米茄人不允許出現在阿爾法人的集市上,但多年來他獲得了接納,藏在貨攤後面,前面擺放着板條箱和成堆的變質蔬菜。我第一次去集市時他已經老了,但還在做他的生意,為農民預測下一季的天氣,或者告訴商人的女兒她將會與誰結婚,以換取一個銅幣。他一向行為古怪,嘴裡不停地念念有詞,似乎是什麼永無休止的咒語。父親帶着扎克和我走過他面前時,這位老先知大喊起來:「烈火!永恆的烈火!」旁邊的攤販毫無反應,很明顯,這種事他們已司空見慣。這是大多數先知的命運:大爆炸在他們腦海里烙下印痕,他們被迫與之共生。

我不記得何時才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但當時我已足夠大,知道要將這種事隱藏起來。早些年,我和父母一樣毫不在意:哪個小孩從噩夢中醒來不會哭喊尖叫?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的夢是不一樣的:關於大爆炸的夢總是驚人的一致;頭一天我夢到一場風暴將至,第二天晚上又夢到風暴降臨;我夢到村莊的四十來間石頭房子,環繞着中間一口石頭砌成的綠井,這些細節和場景遠遠超出我對村子的認知。我知道的只是這個淺淺的山谷,房屋和木頭建成的穀倉聚集在一起,離河邊一百英尺遠,地勢足夠高以免洪水侵襲,每個冬天洪水都會給田間帶來肥沃的淤泥。而我的夢裡滿是不熟悉的風景和陌生的臉龐:足有我家小屋十倍高的堡壘,房梁低矮,地面用粗砂鋪就;城市的街道比河還要寬,人群熙來攘往。

當我年紀足夠大,開始懷疑這一切時,我也知道了扎克每晚都安然入睡,自然醒來。在我們共用的小床上,我教會自己安靜地躺着,平息狂亂的呼吸聲。當幻象尤其是大爆炸炫目的火光在白天出現時,我學會了不叫喊出聲。父親第一次帶我們去下游的黑文鎮時,我認出擁擠的集市廣場曾在我夢中出現,當我看到扎克畏縮不前,抓住父親的手時,我模仿了他慌亂的眼神。

因此,父母親一直在等待。和所有父母一樣,他們只為我倆做了一張床,等着在我們被區分開並且斷奶之後,將其中一人送走。一直到三歲,我們仍然無法分辨,於是父親為我們做了一對大點的床。儘管我們家的鄰居米克的木工手藝在山谷里聞名遐邇,這次父親並沒有找他幫忙。他獨自一人躲在廚房窗外,在有圍牆的小院裡偷偷做了這兩張床。之後幾年間,每次我那張腿腳不齊的小床嘎吱作響時,我都會記起父親第一次拖着這兩張床進屋時的表情,他把兩張床儘量分開,直到幾面窄牆能容忍的極限為止。

父親和母親從此很少跟我們說話。那正是大旱災時期,每樣東西都要定量供應,在我看來,連言語也開始變得匱乏。在山谷里,以往每個冬天低處的田地都會被洪水淹沒,而如今河水變成不起眼的涓涓細流,兩岸的河床像古老的陶器的表面皸裂一樣。我們這個一向寬裕的村子也沒什麼餘糧。頭兩年收成都很差,第三年滴雨未下,莊稼全都枯死了,我們只能靠往年的積蓄維持生活。乾癟的田地被塵土侵蝕,不少家畜都死掉了,這年景就算有錢也買不到飼料。遙遠的東方傳來人們餓死的故事。議會派人到各個村莊巡邏,防範歐米茄人突襲劫掠。那年夏天,他們繞着黑文鎮和其他阿爾法人的大型城鎮建起了圍牆。那些年我見過的唯一一群歐米茄人,去往收容所途中時經過我們的村子。可是他們看起來又瘦又累,無法對任何人造成威脅。

旱災結束之後,議會的巡邏仍然延續下來。父親和母親也沒有放鬆警惕。我和扎克之間最細微的不同都被抓來認真解析。當我們都染上冬熱病時,我偷聽到父母在長篇累牘地討論是誰先生病的。那時我已經六歲或者七歲。透過臥室的地板,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從下面的廚房傳來,他堅持認為我頭天晚上看起來臉有點紅,十小時之後扎克和我醒來時,都已經燒得非常厲害。

也就是在那時我才意識到,父親對我們的謹慎是出於懷疑,而非是因為慣常的粗暴脾氣;母親一貫的關照中除了母愛,還有些別的複雜感情。扎克曾經整天跟在父親屁股後面,無論是去水井,還是去田裡或者穀倉。隨着我們年紀漸長,父親在我們面前變得易怒而警覺,他開始把跟在後面的扎克趕跑,沖他大吼大叫讓他回家裡去。然而扎克一有機會,仍然會找藉口跟在父親身後。如果父親在上游的灌木叢里撿樹枝,扎克會拉着我跑到那兒采蘑菇。如果父親在地里收玉米,扎克會突然熱心起來,跑去修理通往旁邊牧場的柵欄門。他會保持一段安全距離,但一直尾隨着父親,就像一個錯位的影子。

晚上當父親和母親在議論我們時,我會緊緊閉上雙眼,好像這樣就能把透過地板傳來的談話聲擋住一般。我能聽到扎克在對面牆邊的床上輕輕動彈,呼吸聲不緊也不慢。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還是在假裝而已。

*

「你看到了新的幻象。」

我盯着灰白的天花板,以避開神甫的目光。她的問題總是如此單刀直入,更像是陳述事實,如同她已經知道了一切。當然,她是否真的知道我並不確定。我知道的只是自己能瞥見別人的某些念頭,或者被並非我自身的記憶所喚醒。但神甫不只是個先知,她能運用自己的能力。每次她來到牢房,我都能感覺到她的思想繞着我的腦海盤旋。之前我一直拒絕跟她說話,但我不知道在她面前自己還能夠隱藏多少。

「沒,只是大爆炸而已,跟以前一樣。」

她的雙手開開合合。「我來了二十次,有些事你一直沒告訴我。那是什麼?」

「什麼都沒有。只是大爆炸而已。」

我看着她的臉,但什麼都看不出來。在牢里待了太長時間,與世隔絕,我已經生疏了,我如此想道。而且,這個神甫神秘莫測。我試圖集中精力。她的臉幾乎和我的一樣蒼白,整個面部冷漠無情,襯得臉上的烙印尤為顯眼。一塊緊繃的紅色烙印位於前額正中,除此之外她的皮膚和磨過的河卵石一樣光滑。很難說她有多大年紀。如果只看過她一眼,你可能會認為她和我跟扎克一樣大。然而在我看來,她要老上幾十歲,因為她的目光是如此凌厲,渾身散發的力量如此強大。

「扎克想要你幫我。」

「那就告訴他自己來。讓他來見我。」

神甫笑了。「守衛告訴我,剛來的那幾個星期你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到了現在,三個月過去了,你真的認為他會來看你?」

「他會來的,」我說道,「他最終會來的。」

「看起來你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她說,微微仰了下頭,「你確定想讓他來?」

我永遠不會向她解釋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河水「想」往下游流嗎?我又能如何向她解釋,扎克需要我,儘管我才是關在牢里的那一個。

我試圖轉換話題。

「我還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我說,「你認為我能做些什麼?」

她的眼珠一轉。「你和我很像,卡絲。也就是說,我知道你有什麼本事,不管你承不承認都一樣。」

我轉而嘗試戰略性妥協。「大爆炸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了。」

「很遺憾,關於那場四百年前發生的事你能給我們什麼有用的信息?我表示懷疑。」

我能感覺到她的思想在我的腦海邊緣刺探,就像陌生的手撫摸在我身上一樣。我試圖模仿她的高深莫測,拼命禁錮着自己腦中的想法。

神甫又坐下了。「給我講講那座島。」

她說這話時很平靜,但我必須掩飾震驚的心情。我的念頭如此輕易就被她看破了。僅僅在數周以前,也就是最後一次到城牆放風之後,我剛開始見到關於那座島的幻象。起初幾次我夢到了它,也曾懷疑過這些海洋和天空的景象並非有預見性的幻覺,而僅僅是狂想,是關於開放空間的白日夢,以抵消每天面對灰白四壁、窄床和一把椅子的單調現實。但這些幻象來得越來越頻繁,細節清晰,前後連貫。我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場景,也明白自己永遠不能提到它。如今,在牢房裡壓倒一切的寂靜當中,我的呼吸聲聽起來十分明顯。

「我也看到它了,你應該很清楚。」她說,「你會告訴我的。」

她在刺探我的思想,而我無處可藏。這就像看着父親給兔子剝皮:當他把兔皮剝落那一刻,裡面的東西全都露出來了。

我試圖封閉腦海中關於那座島的景象:城市隱匿在火山口內,房屋在陡峭的邊緣鱗次櫛比。灰白色的水流向四方,在鋒利的地表岩石上刻下凹痕。我能看到所有這一切,無數個夜裡我都在夢中見到它。我會盡力保守這個秘密,就像那座島守護着位於火山口的秘密城市一樣。

我站起來說道:「我沒見到什麼島。」

神甫也站了起來。「你最好期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