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孤城閉):第十四章 第9節 桃夭 線上閱讀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儘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鍾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復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布廢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也不能迴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聽着,面上波瀾不興,心裡也沒有他們期待的情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註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係他們也不會再嘗試修復,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貝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xxxxxxxxx

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牆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牆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着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入宮,依舊於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為何來得晚了,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麼?我快步靠近宮牆,隱隱聽見裡面傳來的環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成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面的秘閣處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顫了顫,然後帶着枝頭的花勝倒了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身邊,我倉促地轉身面對他,發現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後也遭到了處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黃門。後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內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到後省做事。

小白現在已長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着內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着一些捲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了。」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捲軸,又隨口問:「這是什麼?」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御書給她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現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長主,所以現在還保留着原來的習慣,稱她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裡眼裡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練得很好了,太皇太后也經常教她,說她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閃爍着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仿佛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

最後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問題:「哦,公主還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樂呵呵地捧着仁宗御書跑開了。我上前數步,本想喚住他,為他與公主的相處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許我的勸誡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當年皇后與張先生何嘗未提醒過我,但一切還是如此發生,無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淵藪。

回首再觀桃花枝頭,已不見竹權探出。我本以為公主已離開,但佇立之下,卻又聽見越牆的微風送過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我緩步上前,雙手撫上朱粉紅牆,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許她就在這面牆的後面:

也許她也正以手撫牆,探尋我所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們手心相對,而彼此目光卻在這紅牆屏障兩側交錯而過……起風了,她會冷麼?我伸出了手,她還能感覺到些許溫度麼?

我愴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際。

秋水長空有彤雲縹緲,今晚應可見煙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風玉露,多的是銀漢迢迢,又有誰能伴在她身邊,與她同品這銀燭秋光,共渡那天階微涼?

xxxxxxxxxxxx

自那日以後,花勝掛出的時間越來越晚,我有不祥的預感,留意打聽,才得知公主已有頑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體虛乏力,偶爾還會有暈厥現象。

每到節慶之時,她還是堅持回宮來掛花勝,我還是早早去等待,雖然可能會等到很晚,但無論如何,總能等到。

但,熙寧三年花朝節這天,我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黃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在樹梢,只有那滿樹的桃花,正對着春風開得喧囂。

她一定是回了宮的,我還聽人說,昨日最後進入宮城的是她的車輦。

而為何花勝始終不見?

我眼睛牢牢盯緊桃花枝頭,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搖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實證明,那只是春風開的一場又一場玩笑。

夜幕降臨時,我終於等到了結果,牆頭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勝,而是刺目的白幡,層層疊疊地,像即將迎面蓋下的白色巨浪。

一陣哀戚哭聲從後宮傳來,不久後宮中殿門開啟,許多內臣奔走相告:楚國大長公主薨……她死於我們分離後的第八年,熙寧三年的春天。

皇帝趙頊命人把她靈柩送回公主宅,然後親幸其第臨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為秦國大長公主,並命輔臣為她議諡,最後他親自選定了「莊孝」二字,因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還把李瑋貶到了陳州,公布於眾的罪名是「奉主無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