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孤城閉):第十四章 第8章 時代 線上閱讀

皇太后曹氏聽政十三個月後撤簾還政,皇帝趙曙開始視朝。

在太后垂簾期間,入內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后面前說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親政,他又在其面前換了副諂媚的嘴臉,編造事跡詆毀太后,意指太后不欲還政,乃至有廢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開流露對太后的不滿。

朝中重臣見兩宮不睦,都頻頻上言,兩廂勸解,而司馬光在勸解之餘更寫下洋洋千餘言彈劾任守忠,列出他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欺凌同列、貪污財物、編造謠言、離間兩宮等十備具體罪狀,要求皇帝將其處斬。在他引導下,呂誨等言官連續進言,前後上疏十數章,交章劾之,終於迫使皇帝下令將任守忠貶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雖然被逐,皇帝與太后的關係卻未修復。趙曙待太后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遷出原來的宮室,讓自己的女兒住進去。此舉令司馬光痛心疾首,怒髮衝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負義,說:「臣請以小喻大。設有閣里之民,家有一妻數女,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產,老而無子,養同宗之子以為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產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嘆,則鄰里鄉黨之人謂其子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為此,猶見貶於鄉里,況以天子之尊,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後趙曙略有慚色,在皇后高氏及歐陽修等輔臣簳旋下,才重新開始定省太后。

在冷對太后的同時,趙曙也對自已的親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顧之意。趙曙生父汝南郡王趙允讓薨後被追封為濮王,趙曙即位次年下詔命群臣議崇奉濮王典禮。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主張皇帝稱濮王為皇考,因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而台官呂誨、范純仁、呂大防及諫官司馬光等則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說」國無二君,家無二尊」,若皇帝稱濮王為父,將置仁宗於何地?

台諫派與宰執派互不相讓,長篇累犢地上疏辯論,令這一場爭論延續了近兩年,史稱「濮議」。治平三年,皇太后發出手書,允許皇帝稱濮王為父,尊濮王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並稱後。趙曙旋即頒布手詔,說:「稱親之禮,謹尊慈訓。」台諫請罷詔命,趙曙置之不理,最後把呂誨、呂大防、范純仁三人貶放於外。

這場爭論中,朝中臣子更傾向於台諫派,宰執派常被目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辯論中引經據典,為皇帝稱親提供重要理論依據的歐陽修。

趙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駕崩,廟號」英宗」。此後登基的是其二十歲的長子,現已改名為趙頊的大皇子仲針。

在趙頊即位不久後,因「濮議」一事與歐陽修結怨的政敵便展開了對他的攻擊。

先是歐陽修夫人薛氏的從弟薛宗孺與歐陽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謠言,說他與其長媳、吳充之女私通,御史彭思忠、蔣之奇遂藉此飛語彈劾歐陽修。

但他們拿出的證據卻是軟弱無力的。吳氏小字「春燕」,他們便找出了歐陽修的幾首詞,說裡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吳氏之名。

皇帝趙頊在此事上很堅定地支持歐陽修,甚至當面怒斥蔣之奇,說:「你們大事不議,卻愛抉人閨門之私!「隨後將彈劾歐陽修的台官一個個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繼續論歐陽修「私媳」之事,而歐陽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請補外,皇帝不許,他便一再上疏懇求。

治平四年三月間,我送畫院畫師完成的英宗御容圖捲去秘閣供奉,偶遇從寶文閣出來的歐陽修。多年不見,他仍一眼便認出了我,很友善地喚我:「梁先生。」

一直以來,他對我與公主都懷有一種長輩般的關愛之情,在我們受到言官猛烈抨擊的時候,他都沒有隨眾指責過我們哪怕一次。如今聽見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禮,寒暄道:「久不相見,相公安否?」

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陽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了,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脫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歐陽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離京了,所以適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內藏仁宗御書,亦供奉有其御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歐陽修的事被台官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感遺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歐陽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只是覺得累了。」

我聞之感慨,又聯想到當年言官說他「盜甥」一事,遂嘆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眾怨,惜為言者所累。」

歐陽修聽了展顏一笑,道:「我年少時曾請僧人相面,僧人說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着齒,無事得謗」如今看來,這話倒是應驗了。」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着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只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了笑容,對我正色道:「我這一生確實受,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受損,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台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官,肅清風紀,令奸佞腐敗之徒無處藏身,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動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儘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藉口。國朝台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成那樣的女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雞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奸佞內臣更無法弄權干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欲為,以致女寵、近侍、外威皆可典機密、干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官,騶仆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身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只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麼,大宋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望望身後的寶文閣,目露感懷留戀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家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幸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裡他略略停頓,着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