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三部 第3節 · 2 線上閱讀

以前的各種文明以建築在博愛和正義上相標榜。我們建築在仇恨上。在我們的世界裡,除了恐懼、狂怒、得意、自貶以外,沒有別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毀。我們現在已經摧毀了革命前遺留下來的思想習慣。我們割斷了子女與父母、人與人、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聯繫;沒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兒女、朋友。而且在將來,不再有妻子或朋友。子女一生下來就要脫離母親,好象蛋一生下來就從母雞身邊取走一樣、性的本能要消除掉。生殖的事要弄得象發配給證一樣成為一年一度的手續形式。我們要消滅掉性的快感。我們的神經病學家正在研究這個問題。除了對黨忠誠以外,沒有其他忠誠。

除了愛老大哥以外,沒有其他的愛。除了因打敗敵人而笑以外,沒有其他的笑。不再有藝術,不再有文學,不再有科學。我們達到萬能以後就不需要科學了。美與丑中再有區別。

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過程的應用。一切其他樂趣都要消滅掉。但是,溫斯頓,請你不要忘了,對於權力的沉醉,卻永遠存在,而且不斷地增長,不斷地越來越細膩。每時每刻,永遠有勝利的歡悅,踐踏束手待斃的敵人的快感。

如果你要設想一幅未來的圖景,就想象一隻腳踩在一張人臉上好了――永遠如此。「

他停了下來等溫斯頓說話。溫斯頓又想鑽到床底下去。

他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臟似乎冰凍住了。奧勃良繼續說:「請記住,這是永遠如此。那張臉永遠在那裡給你踐踏。

異端分子、社會公敵永遠在那裡,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敗他們,羞辱他們。你落到我們手中以後所經歷的一切,會永遠繼續下去,而且只有更厲害。間諜活動、叛黨賣國、逮捕拷打、處決滅跡,這種事情永遠不會完。這個世界不僅是個勝利的世界,也同樣是個恐怖的世界。黨越有力量,就越不能容忍;反對力量越弱,專制暴政就越嚴。果爾德施坦因及其異端邪說將永遠存在。他們無時無刻不受到攻擊、取笑、辱罵、唾棄,但是他們總是仍舊存在。我在這七年中同你演出的這齣戲將一代又一代永遠一而再再而三地演下去,不過形式更加巧妙而已。我們總是要把異端分子提到這裡來聽我們的擺布,叫痛求饒,意氣消沉,可卑可恥,最後痛悔前非,自動地爬到我們腳下來。這就是我們在製造的一個世界,溫斯頓。一個勝利接着一個勝利的世界,沒完沒了地壓迫着權力的神經。我可以看出,你已經開始明白這個世界將是什麼樣子。但是到最後,你會不止明白而已。你還會接受它,歡迎它,成為它的一部分。「

溫斯頓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一些,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不能這樣!」

「溫斯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可能創造一個象你剛才介紹的那樣的世界,這是夢想,不可能實現。」

「為什麼?」

「因為不可能把文明建築在恐懼、仇恨和殘酷上。這種文明永遠不能持久。」

「為什麼不能?」

「它不會有生命力。它會分崩離析。它會自找毀滅。」

「胡說八道。你以為仇恨比愛更消耗人的精力。為什麼會是這樣?即使如此,又有什麼關係?假定我們就是要使自已衰亡得更快。假定我們就是要加速人生的速度,使得人滿三十就衰老。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難道不明白,個人的死不是死?黨是永生不朽的?」

象剛才一樣,一番話把溫斯頓說得啞口無言。此外,他也擔心,如果他堅持己見,奧勃良會開動儀表。但是他又不能沉默不語。於是他有氣無力地又採取了攻勢,只是沒有什麼強有力的論據,除了對奧勃良剛才的一番話感到說不出來的驚恐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後盾。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反正你們會失敗的。你們會遭到打敗的。生活會打敗你們。」

「我們控制着生活的一切方面,溫斯頓。你在幻想,有什麼叫做人性的東西,會因為我們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憤慨,起來反對我們。但是人性是我們創造的。人的伸縮性無限大。你也許又想到無產階級或者奴隸會起來推翻我們。快別作此想。他們象牲口一樣一點也沒有辦法。黨就是人性。其他都是外在的――無足輕重。」

「我不管。他們最後會打敗你們。他們遲早會看清你們的面目,那時他們會把你們打得粉碎。」

「你看到什麼跡象能說明這樣的事情快要發生了嗎?或者有什麼理由嗎?」

「沒有。但是我相信。我知道你們會失敗。宇宙之中反正有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是精神,還是原則――是你們所無法勝過的。」

「你相信上帝嗎,溫斯頓?」

「不相信。」

「那麼那個會打敗我們的原則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

「你認為自已是個人嗎?」

「是的。」

「如果你是人,溫斯頓,那你就是最後一個人了。你那種人已經絕跡;我們是後來的新人。你不明白你是孤家寡人?你處在歷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態度改變了,口氣更加嚴厲了:「你以為我們撒謊,我們殘酷,因此你在精神上比我們優越?」

「是的,我認為我優越。」

奧勃良沒有說話。有另外兩個聲音在說話。過了一會兒,溫斯頓聽出其中一個聲音就是他自己的聲音。那是他參加兄弟會那個晚上同奧勃良談話的錄音帶。他聽到他自己答應要說謊、盜竊、偽造、殺人、鼓勵吸毒和賣淫、散布梅毒、向孩子臉上澆鏹水。奧勃良做了一個小手勢,似乎是說不值得放這錄音。他於是關上電門,說話聲音就中斷了。

「起床吧,」他說。

綁帶自動鬆開,溫斯頓下了地,不穩地站起來。

「你是最後一個人,」奧勃良說。「你是人類精神的監護人。你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

把衣服脫掉。「

溫斯頓把扎住工作服的一根繩子解開。拉練早已取走了。他記不得被捕以後有沒有脫光過衣服。工作服下面,他的身上是些骯髒發黃的破片,勉強可以看出來原來是內衣。

他把它們脫下來扔到地上時,看到屋子那頭有一個三面鏡。

他走過去,半路上就停住了。嘴裡不禁驚叫出聲。

「過去,」奧勃良說,「站在兩面鏡子中間,你就也可以看到側面。」

他停下來是因為他嚇壞了。他看到一個死灰色的骷髏一樣的人體彎着腰向他走近來。樣子非常怕人,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這人就是他自己。他走得距鏡子更近一些。那人的腦袋似乎向前突出,那是因為身子佝僂的緣故。他的臉是個絕望無援的死囚的臉,額角高突,頭頂光禿,尖尖的鼻子,沉陷的雙頰,上面兩隻眼睛卻灼灼發亮,凝視着對方。

滿臉都是皺紋,嘴巴塌陷。這毫無疑問是他自己的臉,但是他覺得變化好象比他內心的變化更大。它所表現的感情不是他內心感到的感情。他的頭髮已有一半禿光了,他起先以為自已頭髮也發白了,但是發白的是他的頭皮。除了他的雙手和臉上一圈以外,他全身發灰,污穢不堪。污垢的下面到處還有紅色的瘡疤,腳踝上的靜脈曲張已潰瘍成一片,皮膚一層一層掉下來。但是最嚇人的還是身體羸弱的程度。胸口肋骨突出,與骷髏一樣,大腿瘦得還不如膝蓋粗。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奧勃良叫他看一看側面。他的脊樑彎曲得怕人。瘦骨嶙嶙的雙肩向前彎着。胸口深陷,皮包骨的脖子似乎吃不消腦袋的重壓。如果叫他猜,他一定估計這是一個患有慢性痼疾的六十老翁的軀體。

「你有時想,」奧勃良說,「我的臉――核心黨黨員的臉――老而疲憊。你對自己的臉有什麼想法?」

他抓住溫斯頓,把他轉過身來正對着自己。

「你瞧瞧自己成了什麼樣子!」他說。「你瞧瞧自已身上的這些污垢!你腳趾縫中的污垢。你腳上的爛瘡。你知道自己臭得象頭豬嗎?也許你已經不再注意到了。瞧你這副消瘦的樣子。你看到嗎?你的胳膊還不如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攏來的圈兒那麼粗。我可以把你的脖子掐斷,同折斷一根胡蘿蔔一樣,不費吹灰之力。你知道嗎,你落到我們手中以後已經掉了二十五公斤?甚至你的頭髮也一把一把地掉。瞧!」他一揪溫斯頓的頭髮,就掉下一把來。

「張開嘴。還剩九顆、十顆、十一顆牙齒。你來的時候有幾顆?剩下的幾顆隨時可掉。

瞧!「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板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

溫斯頓上顎一陣痛。奧勃良已把那顆門牙扳了下來,扔在地上。

「你已經在爛掉了,」他說,「你已經在崩潰了。你是什麼?一堆垃圾。現在再轉過去瞧瞧鏡子裡面。你見到你面前的東西嗎?那就是最後的一個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

把衣服穿上吧。「

溫斯頓手足遲鈍地慢慢把衣服穿上。他到現在為止都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這麼瘦弱。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落在這個虎穴里一定比他所想象的時間還要久。他把這些破爛衣服穿上身後,對於自己被糟蹋的身體不禁感到一陣悲痛。他突然坐在床邊的一把小板凳上放聲哭了起來。他明知自已極不雅觀,破布包紮的一把骨頭佐了裘莉亞。他有什麼東西在拷打之下沒有說出來呢?他把他所知道的有關她的情況告訴了他們:她的習慣、她的性格、她過去的生活;他極其詳細地交代了他們幽會時所發生的一切、相互之間所說的話、黑市買賣、通姦、反黨的密謀――一切的一切!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所用的詞來說,他沒有出賣她。

他沒有停止愛她;他對她的感情依然如舊。奧勃良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解釋。

「告訴我,」他問道,「他們什麼時候槍斃我?」

「可能要過很久,」奧勃良說,「你是個老大難問題。不過不要放棄希望。遲早一切總會治癒的。最後我們就會槍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