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三部 第2節 · 2 線上閱讀

「恰恰相反,」他說,「你才沒有控制你的記憶。因此把你帶到這裡來。你到這裡來是因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願為神志健全付出順從的代價。你寧可做個瘋子,光棍少數派。溫斯頓,只有經過訓練的頭腦才能看清現實。你以為現實是某種客觀的、外在的、獨立存在的東西。你也以為現實的性質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認為你看到了什麼東西,你以為別人也同你一樣看到了同一個東西。但是我告訴你,溫斯頓,現實不是外在的。現實存在於人的頭腦中,不存在於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於個人的頭腦中,因為個人的頭腦可能犯錯誤,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現實只存在於黨的頭腦中,而黨的頭腦是集體的,不朽的。不論什麼東西,黨認為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過黨的眼睛,是沒有辦法看到現實的。溫斯頓,你得重新學習,這是事實。這需要自我毀滅,這是一種意志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後才能神志健全。「

他停了一會兒,好象要使對方深刻理解他說的話。

「你記得嗎,」他繼續說,「你在日記中寫:」所謂自由即可以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記得,」溫斯頓說。

奧勃良舉起他的左手,手背朝着溫斯頓,大拇指縮在後面,四個手指伸開。

「我舉的是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如果黨說不是四個而是五個――那麼你說是多少?」

「四個。」

話還沒有說完就是一陣劇痛。儀表上的指針轉到了五十五。溫斯頓全身汗如雨下。他的肺部吸進呼出空氣都引起大聲呻吟,即使咬緊牙關也壓不住。奧勃良看着他,四個手指仍伸在那裡。他把槓桿拉回來。不過劇痛只稍微減輕一些。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指針到了六十。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四個!我還能說什麼?四個!」

指針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沒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見到那張粗獷的嚴厲的臉和四個手指。四個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仿佛要抖動起來,但是毫無疑向地是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四個!快停下來,快停下來!你怎麼能夠這樣繼續下去?四個!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五個!五個!五個!」

「不,溫斯頓,這沒有用。你在說謊。你仍認為是四個,到底多少?」

「四個!五個!四個!你愛說幾個就是幾個。只求你馬上停下來,別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來,奧勃良的胳膊圍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兩秒鐘昏了過去。把他身體綁住的帶子放鬆了。他覺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戰,牙齒格格打顫,面頰上眼淚滾滾而下。他象個孩子似的抱着奧勃良,圍着他肩膀上的粗壯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覺得奧勃良是他的保護人,痛楚是外來的,從別的來源來的,只有奧勃良才會救他免於痛楚。

「你學起來真慢,溫斯頓,」奧勃良溫和地說。

「我有什麼辦法?」他口齒不清地說,「我怎麼能不看到眼前的東西呢?二加二等於四呀。」

「有時候是四,溫斯頓。但有時候是五。有時候是三。

有時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志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溫斯頓放到床上躺下。溫斯頓四肢上縛的帶子又緊了,不過這次痛已減退,寒戰也停止了,他只感到軟弱無力,全身發冷。奧勃良點頭向穿自大褂的一個人示意,那人剛才自始至終呆立不動,這時他彎下身來,仔細觀看溫斯頓的眼珠,試了他的脈搏,聽了他的胸口,到處敲敲摸摸,然後向奧勃良點一點頭。

「再來,」奧勃良說。

溫斯頓全身一陣痛,那指針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這次他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仍在那裡,仍舊是四個。現在主要的是把痛熬過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

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奧勃良把槓桿拉了回來。

「多少手指,溫斯頓?」

「四個。我想是四個。只要能夠,我很願意看到五個。

我儘量想看到五個。「

「你究竟希望什麼;是要我相信你看到五個,還是真正要看到五個?」

「真正要看到五個。」

「再來,」奧勃良說。

指針大概升到了八十――九十。溫斯頓只能斷斷續續地記得為什麼這麼痛。在他的緊閉的眼皮後面,手指象森林一般,似乎在跳舞,進進出出,互相疊現。他想數一下,他也不記得為什麼。他只知道要數清它們是不可能的,這是由於神秘地,四就是五,五就是四。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發現看到的仍是原來的東西。無數的手指,象移動的樹木,仍朝左右兩個方向同時移動着,互相交疊。他又閉上了眼。

「我舉起的有幾個手指,溫斯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下去,就會把我痛死的。

四個,五個,六個――說老實話,我不知道。「

「好一些了,」奧勃良說。

一根針刺進了溫斯頓的胳膊。就在這當兒,一陣舒服的暖意馬上傳遍了他的全身。痛楚已全都忘了。他睜開眼,感激地看着奧勃良。一看到他的粗獷的、皺紋很深的臉,那張醜陋但是聰明的臉,他的心感到一陣酸。要是他可以動彈,他就拿伸出手去,放在奧勃良的胳膊上。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那樣這麼愛他,這不僅因為他停止了痛楚。歸根結底,奧勃良是友是敵,這一點無關緊要的感覺又回來了。奧勃良是個可以同他談心的人。也許,你與其受人愛,不如被人了解更好一些。奧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經錯亂的邊緣,而且有一陣子幾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但這沒有關係。按那種比友誼更深的意義來說,他們還是知己。反正有一個地方,雖然沒有明說,他們可以碰頭好好談一談。奧勃良低頭看着他,他的表情說明,他的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他開口說話時,用的是一種隨和的聊天的腔調。

「你知道你身在什麼地方嗎,溫斯頓?」他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在友愛部。」

「你知道你在這裡已有多久了嗎?」

「我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想已有幾個月了。」

「你認為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裡來?」

「讓他們招供。」

「不,不是這個原因。再試一試看。」

「懲罰他們。」

「不是!」奧勃良叫道。他的聲音變得同平時不一樣了,他的臉色突然嚴厲起來,十分激動。「不是!不光是要你們招供,也不光是要懲罰你們。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把你們帶到這裡來嗎?是為了給你們治病。是為了使你神志恢復健全!

溫斯頓,你要知道,凡是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治好走的。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並不感到興趣。黨對表面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是思想。我們不單單要打敗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他俯身望着溫斯頓。因為離得很近,他的臉顯得很大,從下面望上去,醜陋得怕人。此外,還充滿了一種興奮的表情,緊張得近乎瘋狂。溫斯頓的心又一沉。他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他覺得奧勃良一時衝動之下很可能扳動槓桿。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奧勃良轉過身去,踱了一兩步,又繼續說,不過不象剛才那麼激動了:「你首先要明白,在這個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難問題。

你一定讀到過以前歷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紀裡,發生過宗教迫害。那是一場失敗。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異端邪說,結果卻鞏固了異端邪說。它每燒死一個異端分子,就製造出幾千個來。為什麼?因為宗教迫害公開殺死敵人,在這些敵人還沒有悔改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死,因為他們不肯悔改而把他們殺死。他們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真正信仰。這樣,一切光榮自然歸於殉難者,一切羞恥自然歸於燒死他們的迫害者。後來,在二十世紀,出現了集權主義者,就是這樣叫他們的。他們是德國的納粹分子和俄國的共黨分子。俄國人迫害異端邪說比宗教迫害還殘酷。他們自以為從過去的錯誤中汲取了教訓;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明白的,絕不能製造殉難烈士。他們在公審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們的人格尊嚴。他們用嚴刑拷打,用單獨禁閉,把他們折磨得成為匍匐求饒的可憐蟲,什麼罪名都願意招認,辱罵自己,攻擊別人來掩蔽自已。但是過了幾年之後,這種事情又發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難的烈士,他們的可恥下場遺忘了。再問一遍為什麼是這樣?首先是因為他們的供詞顯然是逼出來的,是假的。我們不再犯這種錯誤。在這裡招供的都是真的。我們想辦法做到這些供詞是真的。而且,尤其是,我們不讓死者起來反對我們,你可別以為後代會給你昭雪沉冤。後代根本不會知道有你這樣一個人。你在歷史的長河中消失得一乾二淨。我們要把你化為氣體,消失在太空之中。

你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登記簿上沒有你的名字,活人的頭腦里沒有你的記憶。不論過去和將來,你都給消滅掉了。你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麼為什麼要拷打我呢?溫斯頓想,心裡感到一陣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