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三部 第1節 · 2 線上閱讀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溫斯頓問。

「思想罪!」派遜斯說,幾乎發不出清楚的音來。他的說話腔調錶明,他既完全承認自己的罪行,卻又不能相信這樣的話居然可以適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溫斯頓前面停了下來,開始熱切地求他:「你想他們不會槍斃我的吧?老兄,你說他們會不會?如果你沒有幹過什麼事情,只是有過什麼思想,而你又沒有辦法防止這種思想。他們不會槍斃你的吧?我知道他們會給你一個機會叫你申辯。我相信他們會這樣的!他們知道我過去的表現,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這個人不壞。當然,沒有頭腦,但是熱情。我盡了我的力量為黨做工作,是不是?我大概判五年就差不多了,你想是不是?還是十年?象我這樣的人在勞動營用處很大。他們不會因為我偶爾出了一次軌就槍斃我的吧?」

「你有罪嗎?」溫斯頓問。

「我當然有罪!」派遜斯奴顏婢膝地看了一眼電幕。「你以為黨會逮捕一個無辜的人嗎?」他的青蛙臉平靜了一些,甚至有了一種稍帶神聖的表情。「思想罪可是件要不得的事情,老兄,」他莊重地說,「它很陰險。你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它就抓住了你。你知道它怎樣抓住我的嗎?在睡夢裡!

是的,事實就是如此。你想,象我這樣的人,辛辛苦苦,盡我的本分,從來不知道我的頭腦里有過什麼壞思想。可是我開始說夢話。你知道他們聽到了我說什麼嗎?「

他壓低了聲音,好象有人為了醫學上的原因而不得不說骯髒話一樣。

「『打倒老大哥!』真的,我說了這個!看來說了還不止一遍。老兄,這話我只對你說,他們沒有等這再進一步就逮住了我,我倒感到高興。你知道我到法庭上去要對他們怎麼說嗎?我要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及時挽救了我。』」「那麼誰揭發你的?」溫斯頓問。

「我的小女兒。」派遜斯答道,神情有些悲哀,但又自豪。

「她在門縫裡偷聽。一聽到我的話,她第二天就去報告了巡邏隊。一個七歲小姑娘夠聰明的,是不是?我一點也不恨她。

我反而為她覺得驕傲。這說明我把她教育得很好。「

他又來回做了幾個神經質的動作,好幾次眼巴巴地看着便盆。接着他突然拉下了短褲。

「對不起,老兄,」他說,「我憋不住了。等了好久了。」

他的大屁股坐到了便盆上。溫斯頓用手遮住臉。

「史密斯!」電幕上的聲音吆喝道,「6079號史密斯!不許遮臉。牢房裡不許遮臉。」

溫斯頓把手移開。派遜斯大聲痛快地用了便盆。結果發現沖水的開關不靈。牢房裡後來好幾小時臭氣熏天。

派遜斯給帶走了。接着又神秘地來了一些犯人,後來又給帶走了。有一個女犯人聽到要帶到「101號房」里去臉色就變了,人好象頓時矮了一截。有一個時候――如果他帶進來的時候是早上,那就是下午;如果是下午,那就是半夜――牢房裡有六個犯人,有男有女。大家都一動不動地坐着。溫斯頓對面坐着一個沒有下巴頦兒、牙齒外露的男人,他的臉就好象一隻馴良的大兔子一樣。他的肥胖的多斑的雙頰寬鬆下垂,很難不相信裡面沒有存儲着一些吃的。他的淺灰色的眼睛膽怯地從這張臉轉到那一張臉,一看到有人注意他,就馬上把視線轉移開去。

門打開了,又有一個犯人給帶了進來,溫斯頓看到他的樣子,心裡一陣涼。他是一個面目平庸的普通人,可能是個工程師,或者是個技術員。但是教人吃驚的是他面孔的消瘦,完全象個骷髏。由於瘦削,眼睛和嘴巴就大得不成比例,眼睛裡似乎有一種對什麼人或什麼東西都懷有刻骨仇恨的惡狠狠神情。

那個人坐在溫斯頓不遠的板凳上。溫斯頓沒有再看他,但是那痛苦的骷髏一般的臉在他的腦海里栩栩如生,好象就在他的眼前一樣。他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人快要餓死了。這個念頭似乎同時閃過牢房裡其他每個人的腦海。板凳上傳開來一陣輕微的騷動。那個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的眼光一直向那骷髏一般的人瞥去,馬上又有點帶着疚意地轉了開去,可是又忍不住給吸引過去。接着他就坐立不安起來。終於他站了起來,一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裡,蹣跚地走過去,有點難為情地拿出一片發黑的麵包來給骷髏頭的人。

電幕上馬上發出一聲震耳的怒吼。沒有下巴頦兒的人嚇了一跳。骷髏頭的人馬上把手放到身後去,好象要向全世界表示他不要那禮物。

「本姆斯特德,」電幕上的聲音咆哮道。「2713號本姆斯特德!把那塊麵包撂在地上!」

沒有下巴頦兒的人把那塊麵包撂在地上。

「站在原地別動,」那聲音說。「面對着門。不許動!」

沒有下巴頦兒的人遵命不動,他的鼓鼓的面頰無法控制地哆嗦起來。門砰的打開了。年輕的軍官進來以後,閃開一旁,後面進來一個矮壯的警衛,胳膊粗壯,孔武有力。他站在沒有下巴頦兒的人面前,等那軍官一使眼色,就用全身的力量猛的一拳打在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的嘴上,用力之猛,幾乎使他離地而起。他的身體倒到牢房另一頭去,掉在便盆的底座前。

他躺在那裡好象嚇呆了一樣,烏血從嘴巴和鼻子中流了出來。他有點不自覺地發出了一陣十分輕微的呻吟聲。

接着他翻過身去,雙手雙膝着地,搖搖晃晃地要想站起來。

在鮮血和口水中,他的嘴裡掉出來打成兩半的一排假牙。

犯人們都一動不動地坐着,雙手交疊在膝上。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爬回到他原來的地方。

他的臉有一邊的下面開始發青。他的嘴巴腫得象一片櫻桃色的沒有形狀的肉塊,中間有一個黑洞。血一滴一滴地流到他胸前工作服上。他的灰色的眼睛仍舊轉來轉去看着別人的臉,比以前更加惶恐了,好象他要弄清楚,他受到這樣侮辱別人到底怎樣瞧不起他。

門打開了。那個軍官略一動手,指着那個骷髏頭的人。

「101號房,」他說。

溫斯頓身旁有人倒吸一口氣。那個骷髏頭的人一頭栽到地上,跪在上面,雙手握緊。

「同志!首長!」他叫道。「你不用把我帶到那裡去!我不是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你了嗎?你還想知道什麼?我沒有什麼不願招供的,沒有什麼!你只用告訴我是什麼,我都馬上招供。你寫下來,我就簽字――什麼都行!可不要帶我到101號房去!」

「101號房,」那軍官說。

那個人的臉本已發白,這時已變成溫斯頓不相信會有的顏色,肯定無疑地是一層綠色。

「你怎麼對待我都行!」他叫道。「你已經餓了我好幾個星期了。把我餓到頭,讓我死吧。槍斃我。吊死我。判我二十五年。你們還有什麼人要我招供的嗎?只要說是誰,我就把你們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們。我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你們要怎樣對待他。我有妻子和三個孩子。最大的還不到六歲。你可以把他們全都帶來,在我面前把他們喉管割斷,我一定站在這裡看着。可是千萬別把我帶到101號房去!」

「101號房,」那軍官說。

那個人焦急地一個個看着周圍的其他犯人,仿佛有個主意,要把別人來當他的替死鬼。

他的眼光落到了那個沒有下巴頦兒的人被打爛了的臉。他猛地舉起了他的瘦骨嶙峋的胳膊。

「你們應該帶他去,不應該帶我去!」他叫道。「你們可沒有聽到他們打爛了他的臉以後他說些什麼。只要繪我一個機會,我就可以把他說的話全部告訴你。反黨的是他,不是我。」警衛走上前一步。那個人的嗓門提高到尖叫的程度。

「你們可沒有叫到他!」他又說,「電幕出了毛病。你們要的是他,不是我,快把他帶定!」

那兩個粗壯的警衛得俯身抓佐他的胳膊才制服他。可是就在這個當兒,他朝牢房的地上一撲,抓住牆邊板凳的鐵腿不放。他象畜生似的大聲嚎叫。警衛抓住他身子,要把他的手指扳開,可是他緊抓住不放,氣力大得驚人。他們拉了他二十秒鐘左右。其他犯人安靜地坐在一旁,雙手交疊地放在膝上,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嚎叫停止了,那個人已快沒有氣了。

這時又是一聲呼號,只是聲音不同。原來那個警衛的皮靴踢斷了他的一根手指。他們終於把他拽了起來。

「101號房,」那個軍官說。

那個人給帶了出去,走路搖搖晃晃,腦袋低垂,捧着他給踢傷的手,一點勁兒都沒有了。

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那個骷髏頭帶走的時候是午夜,那麼現在就是上午了;如果是上午,就是下午。只有溫斯頓一個人,這樣已有幾個小時了。老是坐在狹板凳上屁股發痛,他就站起來走動走動,倒沒有受到電幕的叱喝。那塊麵包仍在那個沒下巴頦兒丟下的地方。開始時,要不去看它,真得咬緊牙關才行,但是過了一會,口渴比肚飢更難受了。他的嘴巴乾燥難受,還有一股惡臭。嗡嗡的聲音和蒼白的燈光造成了一種昏暈的感覺,使他的腦袋感到空空如也。

他在全身骨頭痛得難受的時候就站起來,可是幾乎馬上又坐下去,因為腦袋發暈,站不住腳。只要身體感官稍一正常,恐怖便又襲上心頭。他有時抱着萬一的希望,想到奧勃良和刀片。即使給他送吃的來,不可想象地裡面會藏着刀片。他也依稀地想到裘莉亞。她不知在什麼地方也在受苦,也許比他還厲害。她現在可能在痛得尖叫。他想:「如果我多吃些苦能救裘莉亞,我肯不肯?是的,我肯的。」但這只是個理智上的決定,因為他知道他應該如此。但他沒有這種感覺。在這種地方,除了痛和痛的預感以外,你沒有別的感覺。此外,你在受苦的時候,不管為了什麼原因,真的能夠希望痛苦再增加一些?不過這個問題目前還無法答覆。

皮靴又走近了。門打了開來。奧勃良走了進來。

溫斯頓要站起來。他吃驚之下,什麼戒備都忘掉了。多年來第一次,他忘掉了牆上的電幕。

「他們把你也逮到了!」他叫道。

「他們早就把我逮到了,」奧勃良說,口氣里略帶一種幾乎感到歉意的諷刺。他閃開身子,從他背後出現了一個胸圍粗壯的警衛,手中握着一根長長的黑色橡皮棍。

「你是明白的,溫斯頓,」奧勃良說,「別自欺欺人。你原來就明白,你一直是明白的。」

是的,他現在明白了,他一直是明白的。但沒有時間去想這個。他看到的只有那個警衛手中的橡皮棍。落在什麼地方都可能:腦袋頂上,耳朵尖上,胳膊上,手肘上――手肘上!他癱了下來,一隻手捧着那條挨了一棍的手肘,幾乎要跪倒在地。眼前一陣昏花,什麼都炸成了一片黃光。不可想象,不可想象一棍打來會造成這樣的痛楚!黃光消褪了,他可以看清他們兩個人低頭看着他。那個警衛看到他那難受勁兒感到好笑。至少有一個問題得到了解答。不管什麼原因,你無法希望增加痛苦。對於痛苦,你只能有一個希望:那就是停止。天下沒有比身體上的痛苦更難受的了。

在痛苦面前,沒有英雄,沒有英雄。他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遍又一遍地這麼想着,捧着他那打殘了的左臂,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