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二部 第9節 · 4 線上閱讀

只有在全世界各地經過十年的國際戰爭、國內戰爭、革命和反革命以後,英社和它的兩個對手才作為充分完善的政治理論而出現。但是在它們之前,本世紀早一些時候就曾出現過一般稱為集權主義的各種制度,經過當時動亂之後要出現的未來世界主要輪廓,早已很明顯了。由什麼樣一種人來控制這個世界,也同樣很明顯。新貴族大部分是由官僚分子、科學家、技術人員、工會組織者、宣傳專家、社會學家、教師、記者、職業政客組成的。這些人出身中產薪水階級和上層工人階級,是由壟斷工業和中央集權政府這個貧瘠不毛的世界所塑造和糾集在一起的。同過去時代的對手相比,他們在貪婪和奢侈方面稍遜,但權力欲更強,尤其是對於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更有自覺,更是一心一意要打垮反對派。

這最後一個差別極其重要。與今天的暴政相比,以前的所有暴政都不夠徹底,軟弱無能。過去的統治集團總受到自由思想的一定感染,到處都留有空子漏洞,只注意公開的動靜,不注意老百姓在想些什麼。從現代標準來看,甚至中世紀的天主教會也是寬宏大量的。

部分原因在於過去任何政府都沒有力量把它的公民置於不斷監視之下。但是由於印刷術的發明,操縱輿論就比較容易了,電影和無線電的發明又使這更進一步。接着發明了電視以及可以用同一台電視機同時收發,私生活就宣告結束。對於每一個公民,或者至少每一個值得注意的公民,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把他置於警察的監視之下,讓他聽到官方的宣傳,其他一切交往渠道則統統加以掐斷。

現在終於第一次有了可能,不僅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完全順從國家的意志,而且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輿論完全劃一。

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革命時期以後,社會象過去一樣又重新劃分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三類。不過新的這類上等人同它的前輩不同,不是憑直覺行事,他們知道需要怎樣來保衛他們的地位。

他們早已認識到,寡頭政體的唯一可靠基礎是集體主義。財富和特權如為共同所有,則最容易保衛。在本世紀中葉出現的所謂「取消私有制」,實際上意味着把財產集中到比以前更少得多的一批人手中;不同的只是:新主人是一個集團,而不是一批個人。

從個人來說,黨員沒有任何財產,有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個人隨身財物。從集體來說,大洋國里什麼都是屬於黨的財產,因為什麼都歸它控制,它有權按它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理產品。在革命以後的幾年中,黨能夠踏上這個統率一切的地位,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反對,因為整個過程是當作集體化的一個步驟而採取的。一般都認為,在沒收了資產階級之後,必然就跟着實行社會主義。資產階級毫無疑義地確實遭到了沒收。工廠、土地、房屋、運輸工具――都從他們手中奪走了;由於這些東西不再成為私有財產,那必然就是公有財產。英社是從以前的社會主義運動中產生的,它襲用了以前社會主義運動的詞彙,因此,它在事實上執行了社會主義綱領中的主要一個項目,其結果是把經濟不平等永久化了,這可以預見到,也是事先有意如此。

但是把等級社會永久化的問題卻比這深刻得多。統治集團只有在四種情況下才會喪失權力:或者是被外部力量所征服;或者是統治無能,群眾起來造反;或者是讓一個強大而不滿的中等人集團出現;或者是自己喪失了統治的信心和意志。這四個原因並不單個起作用,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同時存在。統治階級如能防止這四個原因的產生就能永久當權。最終的決定性因素是統治階級本身的精神狀態。

在本世紀中葉以後,第一種危險在現實生活中確已消失。三個強國瓜分了世界,不論哪一國都不可征服,除非是通過人口數字上的緩慢變化,而政府只要有廣泛的權力,這可以很容易加以避免。第二個危險也僅僅是理論上的危險。群眾從來不會自動起來造反,他們從來不會由於身受壓迫而起來造反。說真的,只要不給他們比較的標淮,他們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受壓迫。過去時代反覆出現的經濟危機完全沒有必要,現在不會允許發生,不過可能發生其他同樣大規模的失調,而且也的確發生,但不會產生政治後果,因為不滿情緒沒有辦法可以明確表達出來。至於生產過剩伺題,自從發明機器技術以來一直是我們社會的潛伏危機,但可以用不斷戰爭的辦法加以解決(見第三章),為了把民眾的鬥志保持在必要的高度,這也很有用。因此,從我們目前的統治者的觀點來看,唯一真正的危險是有一個新的集團分裂出去,這個集團的人既有能力,又沒有充分發揮作用,因此權力欲很大;還有就是在統治者自己的隊伍中產生自由主義和懷疑主義。這也就是說,問題是教育,是要對領導集團和它下面的人數更多的執行集團這兩批人的覺悟不斷地發揮影響。至於群眾的覺悟只須在反面加以影響就行了。

了解這個背景以後,對於大洋國社會的總結構,即使還沒有了解,也可以由此作出推斷。雄踞金字塔最高峰的是老大哥。老大哥一貫正確,全才全能。一切成就、一切勝利、一切科學發明、一切知識、一切智慧、一切幸福、一切美德,都直接來自他的領導和感召,沒有人見到過老大哥。他是標語牌上的一張臉,電幕上的一個聲音。我們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說,他是永遠不會死的,至於他究竟是哪一年生的,現在也已經有相當多的人感到沒有把握了。老大哥是黨用來給世人看到的自己的一個偽裝。他的作用是充當對個人比較容易感到而對組織不大容易感到的愛、敬、畏這些感情的集中點。在老大哥之下是核心黨,黨員限在六百萬人,即占大洋國人口不到百分之二。核心黨下面是外圍黨,如果說核心黨是國家的頭腦,外圍黨就可以比作手。

外圍黨下面是無聲的群眾,我們習慣稱為「無產者」,大概占人口百分之八十五。按我們上面分類的名稱,無產者即下等人,因為赤道地帶的奴隸人口由於征服者不斷易手,不能算為整個結構中的固定部分或必要部分。

在原則上,這三類人的身份不是世襲的。父母為核心黨員,子女在理論上並不生來就是核心黨員。加入核心黨或外圍黨都需要經過考試,一般在十六歲時候進行。在種族上沒有什麼歧視,在地域上也沒有什麼偏重。在黨內最高階層中可以找到猶太人、黑人、純印地安血統的南美洲人;任何地方的行政官員都總是從該地區居民中選拔。大洋國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沒有自己是殖民地人民、受遠方首都治理的感覺。大洋國沒有首都,它的名義首腦是個動向去處誰都不知道的人。除了英語是其重要混合語,新話是其正式語言以外,它沒有任何其他集中化的東西。維繫它的統治的,不是他們共同的血統,而是共同的信仰。不錯,我國的社會是分階層的,而且階層分明,非常嚴格,乍看之下仿佛是按世襲的界線劃分的。在不同集團之間,流動性遠遠不如資本主義制度或者前工業時代那麼大。黨的兩大分支之間,有一定數量的流動,但其程度不大,足以保證質量低劣的人不會吸收到核心黨里去,而外圍黨里有雄心壯志的人有向上爬的機會,但不致為害。在實際生活中,無產階級者是沒有機會升入黨內的。他們中間最有天賦的人,若有可能成為不滿的核心人物,則乾脆由思想警察逐個消滅掉。不過這種情況不一定非永遠如此不可,也不成為一種原則。黨不是以前舊概念的一個階級。它並不一定要把權力傳給自己的子女;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選拔最能幹的人材擔任最高領導工作,它完全願意從無產階級隊伍中間選拔完全新的一代人來擔任這一工作。在關鍵重大的年代裡,由於黨不是一個世襲組織,這對消除反對意見起了很大作用。老一輩的社會主義者一向受到反對所謂「階級特權」的訓練,都認為凡不是世襲的東西就不可能長期永存。他們沒有看到,寡頭政體的延續不一定需要體現在人身上;他們也沒有想到,世襲貴族一向短命,而象天主教那樣的選任組織有時卻能維持好幾百年或者好幾千年。寡頭政體的關鍵不是父子相傳,而是死人加於活人身上的一種世界觀,一種生活方式的延續。一個統治集團只要能夠指定它的接班人就是一個統治集團。黨所操心的不是維繫血統相傳而是維繫黨的本身的永存。由誰掌握權力並不重要,只要等級結構保持不變。

我們時代的一切信念、習慣、趣味、感情、思想狀態,其目的都是為了要保持黨的神秘,防止有人看穿目前社會的真正本質。目前不可能實際發生造反,或者造反的先聲。從無產階級那裡,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你不去惹他們,他們就會一代又一代地、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做工、繁殖、死亡,不僅沒有造反的衝動,而且也沒有能力理解可以有一個不同於目前世界的世界。只有在工業技術的發展使得你必須給他們以較高的教育的時候,他們才會具有危險性;但是由於軍事和商業競爭已不復重要,民眾教育水平實際已趨下降。群眾有什麼看法,或者沒有什麼看法,已被視為無足輕重的事。因為他們沒有智力,所以不妨給予學術自由。而在一個黨員身上,哪怕在最無足輕重的問題上都不容有絲毫的不同意見。

黨員從生下來一直到死,都在思想警察的監視下生活。即使他在單獨的時候,他也永遠無法確知自己的確是單獨一人。不論他在哪裡,不論他在睡覺還是在醒着,在工作還是在休息,在澡盆里還是在床上,他都可能受到監視,事先沒有警告,事後也不知自己已受到監視。他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可以放過的。他的友誼、他的休息、他對妻兒態度、他單獨的時候的面部表情、他在睡夢中喃喃說的話、甚至他身體特有的動作,都受到嚴密考察。實際行為不端那就不用說了,而且不論多麼細微的任何乖張古怪行為,任何習慣的變化,任何神經性習慣動作,凡是可以視為內心鬥爭的徵象的,無不會受到察覺。他在任何方面都沒有選擇餘地。另外一方面,他的行為並不受到任何法律或任何明文規定的行為法則管轄。大洋國內沒有法律。有些思想和行為,如經察覺,必死無疑,但是並沒有受到正式的取締禁止,沒完沒了的清洗、逮捕、拷打、監禁、氣化都不是當作犯了實際罪行的懲罰,而僅僅是為了把一些有朝一日可能犯罪的人清除掉。黨員不僅需要有正確的觀點,而且需要正確的本能。要求他必須具備的各種信念和態度,有許多從來沒有向他明確說明過,而且若要明確說明,勢必暴露英社固有的內在矛盾。如果他是個天生正統的人(新話叫思想好(goodthinker)),他不論在什麼情況下想也不用想,都會知道,正確的信念應該是什麼,應該有什麼感情。反正,在兒童時代就受到以犯罪停止(crimestop)、黑白(blackwhite)、雙重思想(doublethink)這樣的新話詞彙為中心的細緻的精神訓練,使他不願意也不能夠對任何問題有太深太多的想法。

對於黨員,不要求他有私人的感情,也不允許他有熱情的減退。他應該生活在對外敵內奸感到仇恨、對勝利感到得意、對黨的力量和英明感到五體投地的那種狂熱情緒之中。他對簡單乏味的生活所產生的不滿,被有意識地引導到向外發泄出來,消失在兩分鐘仇恨這樣的花樣上。至於可能引起懷疑或造反傾向的思想,則用他早期受到的內心紀律訓練而事先就加以扼殺了。這種訓練的最初和最簡單的一個階段,新話叫做犯罪停止(crimestop),在孩子們很小的時候就可以進行。犯罪停止(crimestop)的意思就是指在產生任何危險思想之前出於本能地懸崖勒馬的能力。這種能力還包括不能理解類比,不能看到邏輯錯誤,不能正確了解與英社原則不一致的最簡單的論點、對於任何可以朝異端方向發展的思路感到厭倦、厭惡。總而言之,犯罪停止(crimestop)意味着起保護作用的愚蠢。但光是愚蠢還不夠,還要保持充分正統,這就要求對自己的思維過程能加以控制,就象表演柔軟體操的雜技演員控制自己身體一樣。大洋國社會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黨一貫正確。但由於在現實生活中老大哥並不全能,黨也並不一貫正確。這就需要在處理事實時要始終不懈地、時時刻刻地保持靈活性。這方面的一個關鍵字眼是黑白(blackwhite)。這個字眼象新話中的許多其他字眼一樣,有兩個相互矛盾的含義。

用在對方身上,這意味着不顧明顯事實硬說黑就是白的無恥習慣。用在黨員身上,這意味着在黨的紀律要求你說黑就是白時,你就有這樣自覺的忠誠。但這也意味着相信黑就是白的能力,甚至是知道黑就是白和忘掉過去曾經有過相反認識的能力。這就要求不斷竄改過去,而要竄改過去只有用那個實際上包括所有其他方法的思想方法才能做到;這在新話中叫做雙重思想(doublethink)。

竄改過去所以必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輔助性的原因,也可以說是預防性的原因。那就是,黨員所以和無產者那樣能夠容忍當前的生活條件,一部分原因是他沒有比較的標準。

為了要使他相信他比他的祖先生活過得好,物質生活平均水平不斷地提高,必須使他同過去隔絕開來,就象必須使他同外國隔絕開來一樣。但是竄改過去,還有一個重要得多的原因是,需要保衛黨的一貫正確性。為了要讓大家看到黨的預言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正確的,不僅需要不斷修改過去的講話、統計、各種各樣的紀錄,使之符合當前狀況,而且不能承認在理論上或政治友敵關係上發生過任何變化。因為改變自己的思想,或者甚至改變自己的政策,無異承認自己的弱點。例如,如果今天的敵人是歐亞國或者東亞國(不論是哪一國),那麼那個國家都必須始終是敵人。如果事實不是如此,那麼就必須竄改事實。這樣歷史就需要不斷改寫。由真理部負責的這種日常竄改偽造過去的工作,就象友愛部負責的鎮壓和偵察工作一樣,對維持政權的穩定乃屬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