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一部 第8節 · 2 線上閱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黨的歷史書可能仍是正確的;也許甚至是完全正確的。他作了最後一次嘗試。

「可能我沒有把話說清楚,」他說。「我要說的是:你年紀很大,有一半是在革命前經過的。比方說,在1925年的時候,你已幾乎是個大人了。從你所記得的來說,你是不是可以說,1925年的生活比現在好,還是壞?要是可以任你挑選的話,位願意過當時的生活還是過現在的生活?」

老頭兒沉思不語,看着那投鏢板。他喝完啤酒,不過喝得比原來要慢。等他說話的時候,他有一種大度安詳的神情,好象啤酒使他心平氣和起來一樣。

「我知道你要我說的是什麼,」他說。「你要我說想返老還童。大多數人如果你去問他,都會說想返老還童。年輕的時候,身體健康,勁兒又大。到了我這般年紀,身體就從來沒有好的時候。我的腿有毛病,膀胱又不好。每天晚上要起床六、七次。但是年老有年老的好處。有的事情你就不用擔心發愁了。同女人沒有來往,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有快三十年沒有同女人睡覺了,你信不信?而且,我也不想找女人睡覺。」

溫斯頓向窗台一靠。再繼續下去沒有什麼用處。他正想要再去買杯啤酒,那老頭兒忽然站了起來,趔趔趄趄地快步向屋子邊上那間發出尿臊臭的廁所走去。多喝的半公升已在他身上發生了作用。溫斯頓坐了一、兩分鐘,發呆地看着他的空酒杯,後來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腿已把他送到了外面的街上。他心裡想,最多再過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現在好」這個簡單的大問題就會不再需要答覆了,事實上,即使現在,這個問題也是無法答覆的,因為從那「古代世界」過來的零零星星少數幾個倖存者沒有能力比較兩個不同的時代。

他們只記得許許多多沒有用處的小事情,比如說,同夥伴吵架、尋找丟失的自行車打氣筒、早已死掉的妹妹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天早晨颳風時捲起的塵土;但是所有重要有關的事實卻不在他們的視野範圍以內。他們就象螞蟻一樣,可以看到小東西,卻看不到大的。在記憶不到而書面記錄又經竄改偽造的這樣的情況下,黨聲稱它已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你就得相信,因為不存在,也永遠不會存在任何可以測定的比較標準。

這時他的思路忽然中斷。他停下步來抬頭一看,發現自己是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兩旁的住房之間,零零星星有幾家黑黝黝的小鋪子。他的頭頂上面掛着三個褪了色的鐵球,看上去以前曾經是鍍過金的。他覺得認識這個地方。不錯!他又站在買那本日記本的舊貨鋪門口了。

他心中感到一陣恐慌。當初買那本日記本,本來是件夠冒失的事,他心中曾經發誓再也不到這個地方來。可是他一走神,就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個地方來了。他開始記日記,原來就是希望以此來提防自己發生這種自殺性的衝動。他同時注意到,雖然時間已經快到二十一點了,這家鋪子還開着門。

他覺得還是到鋪子裡面去好,這比在外面人行道上徘徊,可以少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就進了門去。如果有人問他,他滿可以回答他想買刮鬍子的刀片。

店主人剛剛點了一盞煤油掛燈,發出一陣不乾淨的然而友好的氣味。他年約六十,體弱背駝,鼻子很長,眼光溫和,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鏡。他的頭髮幾乎全已發白,但是眉毛仍舊濃黑。他的眼鏡,他的輕輕的,忙碌的動作,還有他穿的那件敝舊的黑平絨衣服,使他隱隱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氣味,好象他是一個文人,或者音樂家。他講話的聲音很輕,好象倒了嗓子似的,他的口音不象普通無產者那麼夸。

「你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他馬上說。「你就是那位買了那本年輕太太的紀念本子的先生。那本子真不錯,紙張很美。以前叫做奶油紙。唉,我敢說,五十多年來,這種紙張早已不再生產了。」他的眼光從鏡架上面透過來看溫斯頓。「你要買什麼東西嗎?還是隨便瞧瞧?」

「我路過這裡,」溫斯頓含糊地說。「我只是進來隨便瞧瞧。

我沒有什麼東西一定要買。「

「那末也好,」他說,「因為我想我也滿足不了你的要求。」

他的軟軟的手做了一個道歉的姿態。「你也清楚;鋪子全都空了。我跟你說句老實話,舊貨買賣快要完了,沒有人再有這個需要,也沒有貨。家俱、瓷器、玻璃器皿――全都慢慢破了。還有金屬的東西也都回爐燒掉。我已多年沒有看到黃銅燭台了。」

實際上,這家小小的鋪子裡到處塞滿了東西,但是幾乎沒有一件東西是有什麼價值的。

鋪子裡陳列的面積有限,四面牆跟都靠着許多積滿塵土的相框畫架。櫥窗里放着一盤盤螺母螺釘、舊鑿子、破扦刀、一眼望去就知道已經停了不走的舊手錶,還有許許多多沒用的廢品。只有在牆角的一個小桌子上放着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漆器鼻煙匣、瑪瑙飾針等等――看上去好象還有什麼引人發生興趣的東西在裡面。

溫斯頓在向桌子漫步過去時,他的眼光給一個圓形光滑的東西吸引住了,那東西在燈光下面發出淡淡的光輝,他把它揀了起來。

那是一塊很厚的玻璃,一面成弧形,一面平滑,幾乎象個半球形。不論在顏色或者質地上來說,這塊玻璃都顯得特別柔和,好象雨水一般。在中央,由於弧形的緣故,看上去象放大了一樣,有一個奇怪的粉紅色的蟠曲的東西,使人覺得象朵玫瑰花,又象海葵。

「這是什麼?」溫斯頓很有興趣地問。

「那是珊瑚,」老頭兒說。「這大概是從印度洋來的。他們往往把它嵌在玻璃里。這至少有一百年了。看上去還要更久一些。」

「很漂亮的東西,」溫斯頓說。

「確是很漂亮的東西,」對方欣賞地說。「不過現在很少有人識貨了。」他咳嗽着。

「如果你要,就算四元錢吧。我還記得那樣的東西以前可以賣八鎊,而八鎊――唉,我也算不出來,但總是不少錢。可駛是可靠,竟然又到這家鋪子來。

但是――!

他又想,是啊,他是要再來的。他要再買一些美麗而沒有實用的小東西。他要買那幅聖克利門特的丹麥人教堂蝕刻版畫,把它從畫框上卸下來,塞在藍制服的上衣裡面帶回家去。

他要從卻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把那首歌謠全部都挖出來。

甚至把樓上房間租下來這個瘋狂的念頭,也一度又在他腦海中閃過。大概有五秒鐘之久,他興高采烈得忘乎所以,他事先也沒有從玻璃窗里看一眼外面街上,就走了出去。他甚至臨時編了一個小調哼了起來――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鈴聲說,橘子和檸檬,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

他忽然心裡一沉,嚇得屁滾尿流。前面人行道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來了一個身穿藍制服的人。那是小說司的那個黑頭髮姑娘。路燈很暗,但是不難看出是她。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就裝得好象沒有見到他一樣很快地走開了。

溫斯頓一時嚇得動彈不得,好象癱了一樣。然後他向右轉彎,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前走,也不知道走錯了方向。無論如何,有一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不再有什麼疑問,那個姑娘是在偵察他。她一定跟着他到了這裡,因為她完全不可能是偶然正好在同一個晚上到這同一條不知名的小街上來散步的,這條街距離黨員住的任何地方都有好幾公里遠。這不可能是巧合。

她究竟是不是思想警察的特務,還是過分熱心的業餘偵探,那沒有關係。光是她在監視他這一點就已經夠了。她大概也看到了他進那家小酒店。

現在走路也很費勁。他口袋裡那塊玻璃,在他每走一步的時候就碰一下他的大腿,他簡直要想把它掏出來扔掉。最糟糕的是他肚子痛。他好幾分鐘都覺得,如果不趕緊找個廁所他就憋不住了。可是在這樣的地方是找不到公共廁所的。

接着肚痛過去了,只留下一陣麻木的感覺。

這條街道是條死胡同。溫斯頓停下步來,站了幾秒鐘,不知怎麼才好,然後又轉過身來往回走。他轉身的時候想起那姑娘碰到他還只有三分鐘,他跑上去可能還趕得上她。他可以跟着她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後用一塊石頭猛擊她的腦袋。他口袋裡的那塊玻璃也夠沉的,可以幹這個事兒。但是他馬上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即使這樣的念頭也教他受不了。

他不能跑,他不能動手打人。何況,她年紀輕、力氣大,一定會自衛。他又想到趕緊到活動中心站去,一直呆到關門,這樣可以有人作旁證,證明他那天晚上在那裡,但是這也辦不到。他全身酸軟無力。他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他回家已二十二點了。到二十三點三十分電門總閘就要關掉。他到廚房去,喝了足足一茶匙的杜松子酒。然後到壁龕前的桌邊坐下來,從抽屜里拿出日記。但是他沒有馬上打開來。電幕上一個低沉的女人聲音在唱一支愛國歌曲。他呆呆地坐在那裡,看着日記本的雲石紙封面,徒勞無功地要想把那歌聲從他的意識中排除出去。

他們是在夜裡來逮你的,總是在夜裡。應該在他們逮到你之前就自殺。沒有疑問,有人這樣做。許多失蹤的人實際上是自殺了。但是在一個完全弄不到槍械、或者隨便哪種能夠迅速致命的毒物的世界裡,自殺需要極大的勇氣。他奇怪地發現,痛楚和恐懼在生物學上完全無用,人體不可捉摸,因為總是在需要它作特別的努力的時候,它卻僵化不動了。

他當初要是動作迅速,本來是可以把那黑髮始娘滅口的;但是正是由於他處於極端危險的狀態,卻使他失去了採取行動的毅力。他想到碰到危急狀態,你要對借的從來不是那個外部的敵人,而是自已的身體,即使到現在,儘管喝了杜松子酒,肚子裡的隱痛也使他不可能有條理地思索。他想,在所有從外表看來似乎是英雄或悲劇的場合,情況也是這樣的。

在戰場上,在刑房裡,在沉船上,你要為之奮鬥的原則,往往被忘掉了,因為身體膨脹起來,充滿了宇宙,即使你沒有嚇得癱瘓不動或者痛得大聲號叫,生命也不過是對飢餓、寒冷、失眠,對肚子痛或牙齒痛的一場暫時的鬥爭。

他打開日記本。必須寫下幾句話來。電幕上那個女人開始唱一首新歌。她的聲音好象碎玻璃片一樣刺進他的腦海。

他努力想奧勃良,這本日記就是為他,或者對他寫的,但是他開始想到的卻是思想警察把他帶走以後會發生什泌預知先見而神秘地能夠分享。但是由於電幕上的聲音在他耳旁聒噪不休,他無法再照這個思路想下去。他把一支香煙放在嘴裡,一半煙絲就掉在舌上,這是一種發苦的粉末,很難吐乾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老大哥的臉,代替了奧勃良的臉。正如他幾天前所做的那樣,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輔幣來瞧。輔幣上的臉也看着他,線條粗獷,神色鎮靜,令人寬心,但是藏在那黑鬍子背後的是什麼樣的一種笑容?象沉悶的鐘聲一樣,那幾句話又在他耳邊響起: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