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一部 第4節 · 2 線上閱讀

不過說到底,紀錄司本身不過是真理部的一個部門,而真理部的主要任務不是改寫過去的歷史,而是為大洋國的公民提供報紙、電影、教科書、電視節目、戲劇、小說――凡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情報、教育成娛樂,從一個塑像到一句口號,從一首抒情詩到一篇生物學論文,從一本學童拼字書到一本新話辭典。真理部不僅要滿足黨的五花八門的需要,而且也要全部另搞一套低級的東西供無產階級享用,因此另設一系列不同的部門,負責無產階級文學、戲劇、音樂我一般的娛樂,出版除了體育運動、兇殺犯罪、天文星象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內容的無聊報紙,廉價的刺激小說,色情電影,靡靡之音,後者這種歌曲完全是用一種叫做譜曲器的特殊機器用機械的方法譜寫出來的。甚至有一科――新話叫色科――專門負責生產最低級的色情文學,密封發出,除了有關工作人員外,任何黨員都不得偷看。

溫斯頓工作的時候又有三條指示從氣力輸送管的口子裡送了出來;不過它們都是一些簡單的事,他在兩分鐘仇恨打斷他的工作之前就把它們處理掉了。仇恨結束後,他又回到他的小辦公室里,從書架子上取下新話辭典,把聽寫器推開一邊,擦了擦眼鏡,着手做他這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工作是溫斯頓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單調枯燥的例行公事,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十分困難複雜的工作,你一鑽進去就會忘掉自己,就好象鑽進一個複雜的數學問題一樣――這是一些細膩微妙的偽造工作,除了你自己對英社原則的理解和你自己對黨要你說些什麼話的估計以外,沒有什麼東西可作你的指導。溫斯頓擅長於這樣一類的工作,有一次甚至要他改正《泰晤士報》完全用新話寫的社論。

他現在打開他原先放在一邊的那份指示。上面是:泰晤士3.12.83報道老大命令雙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寫存檔前上交。

用老話(或者標準英語)這可以譯為: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報》報道老大哥命令的消息極為不妥,因為它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寫,在存檔前將你草稿送上級審查。

溫斯頓讀了一遍這篇有問題的報道。原來老大哥的命令主要是表揚一個叫做FFCC的組織的工作的,該組織的任務是為水上堡壘的水兵供應香煙和其他物品。有個名叫維瑟斯同志的核心黨高級黨員受到了特別表揚,並授與他一枚二級特殊勳章。

三個月以後,FFCC突然解散,原因未加說明。可以斷定,維瑟斯和他的同事們現在已經失寵了,但是在報上或電幕上對此都沒有報道。這是意料中事,因為對政治犯一般並不經常進行公開審判或者甚至公開譴責的。對成千上萬的人進行大清洗,公開審判叛國犯和思想犯,讓他們搖尾乞憐地認罪然後加以處決,這樣專門擺布出來給大家看,是過一兩年才有一遭的事。比較經常的是,乾脆讓招黨不滿的入就此失蹤,不知下落。誰也一點不知道,他們究竟遭到什麼下場。有些人可能根本沒有死。溫斯頓相識的人中,先後失蹤的就有大約三十來個人,還不算他們的父母。

溫斯頓用一個紙夾子輕輕地擦着他的鼻子。在對面那個小辦公室中,鐵洛遜同志仍在詭譎地對着聽寫器說話。他抬了一下頭,眼鏡上又閃出一下敵意的反光。溫斯頓心裡在尋思,鐵洛遜在乾的工作是不是同他自己的工作一樣。這是完全可能的。這樣困難的工作是從來不會交給一個人負責的;但另一方面,把這工作交給一個委員會來做,又等於是公開承認要進行偽造。很可能現在有多到十幾個人在分別修改老大哥說過的話,將來由核心黨內一個大智囊選用其中一個版本,重新加以編輯,再讓人進行必要的反覆核對,經過這一複雜工序後,最後那個當選的謊言就載入永久紀錄,成為真理。

溫斯頓不知道維瑟斯為什麼失寵。也許是由於貪污,也許是由於失職。也許老大哥只是為了要除掉一個太得民心的下級。也許維瑟斯或者他親近的某個人有傾向異端之嫌。也許――這是可能性最大的――只是因為清洗和化為烏有已成了政府運轉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所以就發生了這件事。唯一真正的線索在於「提到非人」幾個宇,這表明維瑟斯已經死了。並不是凡是有人被捕,你就可以作出這樣的假定。有時他們獲釋出來,可以繼續自由一兩年,然後再被處決。也有很偶然的情況,你以為早已死了的人忽然象鬼魂一樣出現在一次公開審判會上,他的供詞又株連好幾百個人,然後再銷聲匿跡,這次是永遠不再出現了。但是,維瑟斯已是一個非人(unperson)。他並不存在;他從來沒有存在過。因此溫斯頓決定,僅僅改變老大哥發言的傾向是不夠的。最好是把發言內容改為同原來話題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可以把發言內容改為一般常見的對叛國犯和思想犯的譴責,但這有些太明顯了,而捏造前線的一場勝利,或者第九個三年計劃超額生產的勝利,又會帶來太複雜的修改記錄工作。最好是來個純粹虛構幻想。突然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叫做奧吉爾維同志的人的形象,好象是現成的一樣,這個人最近在作戰中英勇犧牲。有的時候老大哥的命令是表揚某個低微的普通黨員的,那是因為他認為這個人的生與死是值得別人仿效的榜樣。今天他應該表揚奧吉爾維同志。不錯,根本沒有奧吉爾維同志這樣一個人,但是只要印上幾行字,偽造幾張照片,就可以馬上使他存在。

溫斯頓想了一會兒,然後把聽寫器拉了過來,開始用大家聽慣了的老大哥腔調口授起來,這個腔調既有軍人味道又有學究口氣,而且,由於使用先提問題又馬上加以回答的手法(「同志們,我們從這個事實中得出什麼教訓呢?教訓――這也是英社的一個基本原則――是」等等,等等),很容易模仿。

奧吉爾維同志在三歲的時候,除了一面鼓、一挺輕機槍、一架直升飛機模型以外,其他什麼玩具都不要。六歲的時候他參加了少年偵察隊,這比一般要提早一年,對他特殊照顧,放寬規定;九歲擔任隊長。十一歲時他在偷聽到他的叔叔講了他覺得有罪的話以後向思想警察作了揭發。十七歲時他擔任了少年反性同盟的區隊長。十九歲時他設計了一種手榴彈,被和平部採用,首次試驗時扔了一枚就炸死了三十一個歐亞國戰俘。二十三歲時他作戰犧牲。

當時他攜帶重要文件在印度洋上空飛行,遭到敵人噴氣機追擊,他就身上系了機槍,跳出直升飛機,帶着文件沉入海底――這一結局,老大哥說,不能不使人感到羨慕。老大哥還對奧吉爾維同志一生的純潔和忠誠又說了幾句話。他不沾煙酒,除了每天在健身房作操的一小時以外,沒有任何其他文娛活動,立誓過獨身生活,認為結婚和照顧家庭與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部奉公是不相容的。他除了英社原則以外沒有別的談話題目,除了擊敗歐亞國敵人和搜捕間諜、破壞分子、思想犯、叛國犯以外沒有別的生活目的。

溫斯頓考慮了很久,要不要授與奧吉爾維同志特殊勳章;最後決定還是不給他,因為這會需要進行不必要的反覆核查。

他又看一眼對面小辦公室里的那個對手。似乎有什麼東西告訴他,鐵洛遜一定也在干他同樣的工作。沒有辦法知道究竟誰的版本最後得到採用,但是他深信一定是自己的那個版本。一個小時以前還沒有想到過的奧吉爾維同志,如今已成了事實。他覺得很奇怪,你能夠創造死人,卻不能創造活人。在現實中從來沒有存在過的奧吉爾維同志,如今卻存在於過去之中,一旦偽造工作被遺忘後,他就會象查理曼大王或者凱撒大帝一樣真實地存在,所根據的是同樣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