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雲:59.礦泉水 線上閱讀

天縱山。

虛空中無形的分針漸漸指向整點, 夕陽在林間緩緩下沉,飄渺的血紅透過眼皮塗抹在視野里。

申曉奇的手猛一抽搐,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他想叫步薇, 但乾裂的嘴唇動了動, 卻沒發出聲音。過了好半天意識漸漸清晰, 他突然發現自己躺在山坡頂的空地上,頭頂密密覆蓋着火紅的鳳凰樹, 在最後一抹餘暉的照耀下就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怎麼會到山頂上來了呢?

申曉奇沒有多想,他的注意力被不遠處一樣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東西完全吸引住了——那竟然被是一**水。

一**端端正正放在地面上的礦泉水!

有好幾秒的時間申曉奇以為自己在絕境中出現了幻覺, 但還求生本能完全蓋住了理智, 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 他已經竭盡全力爬上了陡坡,緊緊抓住了那**水, 擰開**蓋時因為過分顫抖甚至灑了幾滴出來。

這裡怎麼可能有水?是誰放的?會不會有毒?

申曉奇已經什麼都想不到了。他的全部神智、全部感官都集中於喉嚨里甘甜到極致的液體,除此之外根本想不到其他,足足把整**水全部灌進了肚子才停下,恍若做夢地呆在原地,看着手裡空蕩蕩的水**。

緊接着,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了什麼,腦子裡嗡地一炸——

步薇!

申曉奇猝然扭頭,還沒看清不遠處昏倒在地的少女,所有變故就次發生。

嘭一聲泥土濺起, 他猛然失重, 身下地面塌陷, 整個人伴隨着無數枯草浮灰摔進了土坑裡!

·

「二探組沒有進展!」

「一探組沒發現目標!」

「六探組正在向周邊擴大搜索範圍!」

步話機中通報聲此起彼伏,無數穿着制服的警察牽着警犬在複雜的原始山林間跋涉,突然汪汪吠叫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秦川舉起步話機:「這裡是四探組!有發現!」

警犬在林間狂奔,刑警與搜救人員緊隨其後,不多時只聽犬吠從土坡後的荊棘叢傳來。剎那間所有人喜上眉梢,秦川顧不得自己差點踩在坑坑窪窪的泥土中崴了腳,簡直是手腳並用地衝到最前,順手抽出搜救隊員配備的彎刀,嚓嚓幾下狠狠劈開荊棘叢。

「汪汪!」「汪汪汪!」

搜救隊員激動失聲:「肯定找到了!」

秦川把砍刀一扔,情急之下顧不得其他,用力撇開了帶刺的灌木叢——

·

「咳咳咳……」

土坑裡煙塵瀰漫,這一跤整整摔了起碼兩米深,差點把申曉奇的肺從喉嚨里摔出來。

他骨折的左臂已經完全沒法動了,幸虧被草木落葉墊着才沒出更大的事。過了不知多久,申曉奇才終於止住了帶血的咳嗽,用沒斷的那條手臂勉強支撐着自己,從身下濕漉漉的泥土中爬起來,突然感覺手下觸感不對。

他定睛一看,眼前正對着的竟然是半張腐爛的臉,渾濁成灰球的眼珠直勾勾瞪視着自己。

申曉奇大腦完全空白,全身通電似的打顫,想爬開卻手腳無力。

「啊……啊……」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渾不似人的尖叫才終於從他拉開到極致的喉嚨中爆發出來:「啊啊啊——!!」

恍惚間那屍體變成了裂開大嘴怪笑的臉,白骨喀拉喀拉抬起,帶着血腥禁錮住了他的雙手。申曉奇發了瘋似的連滾帶爬後退,邊慘叫邊蹬腿,那聲調簡直是難以形容的瘮人,直到他後腦咚地一聲狠狠撞上了土坑邊緣的石塊,終於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識前,他恍惚聽見頭頂傳來聲音,似乎有人終於趕了過來,停在了土坑邊緣。

「……警察追來了,正在搜山……」

「來不及了……」

申曉奇耳朵嗡嗡震響,什麼都聽不真切,伴隨着神智的急速流失而癱倒在地上。

直到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手裡還緊緊握着那個空空的礦泉水**。

·

嘩!荊棘叢被徒手撥開,秦川一撐身體躍了上去,加緊上前幾步,突然頓住了。

民警們紛紛跟上來,霎時也紛紛愣在了那裡。

幾隻警犬焦躁吠叫,來回嗅着什麼,而覆蓋着荒草的土坡背面卻空無一人,別說申曉奇和步薇了,除了這群警察之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秦川喘息着抬手看表,赫然已是八點零五分——這場生死拔河只剩下最後四分鐘了!

「四探組通報情況!」「怎麼樣秦川?」「四探組,快通報你們的情況!」……

步話機中此起彼伏全是吼聲,但現場卻凝重而緊繃,沒有人回答甚至沒人出聲,一張張面面相覷的臉上全是青白交錯。一名森林搜救隊員忍不住幾乎要哭出來了,不停念叨:「怎麼辦啊秦副隊,明明什麼也沒有,狗怎麼就叫了呢……」

突然秦川手一揚止住了他,走上前蹲在草叢中細細搜索半晌,指尖從枯枝上仔細勾出了什麼。

「這是……」

「衣服。」秦川緊盯着指甲縫裡那幾縷旁人根本看不出來的布料線頭:「這個染色可能是申曉奇穿的迷彩褲。」

眾人登時趕上前,還沒來得及細看,就在這個當口,突然遠處若隱若現地響起了什麼動靜,仿佛是一聲不清晰的驚叫,緊接着樹梢上鳥雀撲稜稜地飛了起來,引得人們紛紛抬頭。

「汪汪汪!!」

警犬爭先恐後向動靜響起的方向奔去,秦川霍然起身,天縱山各個角落的所有步話機頻道中同時響起了他的嘶吼:「跟上!」

轉過荒野和樹叢,幾經樹林覆蓋,眼前猛地豁然開朗,一大片鳳凰樹林從高處轟然燒了下來。那猝不及防的景象令所有人怔住,隨即只見警犬刨着地,瘋了般往山坡背陰某處跑去。

「四探組已找到目標鳳凰樹林,警犬有發現,我們正在跟進!」秦川把步話機往右肩一插,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

搜救隊員在多少年都沒經過人的叢林中跌跌撞撞,隱藏在腐殖層下的氣生根縱橫虬結,讓他們走兩步就要摔一跤。但在這個時候沒人顧得上叫疼,很多人都是憑着意志力爬起來再摔、摔了再爬起來,頂着滿頭滿身的泥土落葉跟着大部隊往前,倉惶中只聽步話機里不斷傳出各種喧雜的嘶吼:

「八點零七!」

「八點零七四十秒!」

「秦川,」 步話機中傳來呂局沉穩的聲音,說:「只剩不到一分鐘了。」

神經在所有人腦海中越繃越緊,幾乎要頻臨極限,冥冥中無形的引線漸漸燃到了盡頭——

秦川後槽牙一咬,拔槍向天砰砰兩聲,暮色中無數鳥雀裹着落葉鳴叫驚飛!

這是向附近可能存在的綁匪進行震懾,跟警車鳴笛是同一個道理,但沒人知道對這種喪心病狂的變態綁匪有沒有可能奏效。秦川身後的警察們紛紛停下了腳步,對着已經暗下來的天空茫然眺望,除了山谷間鳴槍的迴響之外周遭陷入了絕望的死寂。

搜救時間明明那麼短暫倉促,此刻每秒卻漫長得永無盡頭。

滴答——

八點零九分整,被腳步激起的浮塵緩緩落回到泥土上。

明明沒有聲音,卻仿佛一記重錘將虛空中看不見的炸|彈轟然敲碎,前方響起了警犬的狂吠!

「找到了!」

「在那!在那!!」

吼叫撕裂所有人的耳膜,山谷間各個搜救探組的人同時抬頭,半山指揮車上,呂局霍然起身。

「找到了!」秦川向前方幾十米遠處正聚在一起的幾隻警犬奔去,連滾帶爬摔了多少跤都沒發現,尾音尖利怪異得變了調:「呼叫急救小隊!救護車開上來!快!!——」

從高處向下望去,步薇與申曉奇靜靜趴在山坡最底下的草叢間,身體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樹冠中漏下的一線天空從蒼黃變為深青,黑夜拉開了它恢弘的帷幕。天地間只有少年少女身下汩汩洇出的鮮血,成了最後一抹深紅刺目的色彩。

·

江陽縣醫院,搶救室外。

紅燈倏而熄滅,隨即門被推開了,同一剎那江停猛地站起身,只見醫生邊摘口罩邊走了出來。

「子彈已經挖出來了,手術非常成功,可以說已經脫離了危險。不過雖然沒有傷到內臟和主要血管,但怎麼會失血那麼多?未來一段時間還需要好好靜養,小年輕可千萬別不知輕重……」

周圍天旋地轉,醫生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化作虛無。

「哎你怎麼回事——護士!護士!」

江停眼前發黑,神志恍惚,仿佛感覺到自己被人七手八腳的扶住了。足足好幾秒後他才恢復意識,被醫護人員架到長椅上坐下,周遭亂鬨鬨的都是人聲。

「我沒事,沒事……謝謝。」江停冰塊般的雙手不住發抖,接過護士匆忙端來的熱蜂蜜水,放在唇邊喝了一口。

「警察同志,」護士長從人群中擠出來,遞上不斷震響的手機:「您的電話。」

江停的手機已經到底沒熬住,還是出了毛病,只光響鈴卻不亮屏,也看不到來電顯示。他瞟了眼屏幕,接起來放到耳邊問:「餵?」

「喂,陸顧問,是我啊小馬!」

江停沒力氣回答,抬眼望向白牆上的掛鍾。

「天縱山現場傳來消息,找到人質了陸顧問!——鳳凰樹林!步薇跟申曉奇都活着,都活着!!」

馬翔的咆哮背景音極其喧雜,想必他也是剛剛才接到消息。江停收回目光,嗓子眼裡吐出的三個字喑啞平淡,聽不出任何虛弱的跡象,也沒有半點喜怒或激動的情緒,只說:「知道了。」

「秦副隊正帶人封鎖天縱山出入口,爭取連夜抓住綁匪。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市局刑偵支隊下黑手!這次我們連一隻蒼蠅都他媽不放過,一定要把這幫孫子連根拔|出來!……」

江停摁斷電話,將手機輕輕丟到身邊。

「您沒事吧警察同志?」護士長擔心地打量他那根本不像活人的臉色:「來你們幾個,扶這位警官去病房做個檢查,可能有點急性低血壓,叫人拿兩支葡萄糖上來!」

江停道了謝,被小護士架起來扶着往前走,突然又掙扎着停下了。

「不好意思,」他聲音低弱得嚇人,要湊得很近才能被人聽見,但還是很有禮貌的:「能不能把我安排在裡面那個做手術的警察邊上,如果不麻煩的話……」

護士長連忙疊聲答應,江停這才點點頭,轉身被人小心攙扶着走了。

晚上九點,結束檢查的江停躺在病房裡,手上扎着輸液針頭,身邊是剛剛被推進來安置好的嚴峫。

主任專家親自帶人布置好各種醫療儀器和監護設備,鬧哄哄地忙了半天,直到所有機器和軟管都井然有序,醫生護士們才陸陸續續地退了出去。隨着房門關閉,雪白的病房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心率儀發出不疾不徐的嘀嘀聲,閃着紅綠交錯的光。

江停扭過頭,望向隔壁病床。

嚴峫帶着呼吸面罩,側臉輪廓被遮住大半,但英挺的眉眼還是在支楞黑髮和稜角分明的額頭下清晰可見。

「……」江停用力支起身,拔了輸液針頭。

他手背修長又白,淡青色的血管非常明顯,一溜血珠隨着針頭滋了出來,但他仿佛全然沒有感覺,扶着床頭櫃走到嚴峫身邊坐下,長長吁了口氣。

嚴峫的心跳和生命特徵都非常平穩,隨着呼吸起伏,氧氣罩微微泛起溫熱的白氣。江停抓起他的手緊緊攥住,感覺那隻滿是細微傷痕又帶着槍繭的手硬硬硌着自己的掌心,甚至到了有點發疼的地步。

那微許的疼痛終於讓他確認這個男人還活着,還好好躺在眼前。

江停無聲地出了口氣,抬手撫平嚴峫即便在昏迷中都不忘嚴肅緊皺的眉頭,然後細細端詳這章英俊的臉,眼底漸漸浮現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溫情而悲哀的情緒。

「……白長了一副精明相,」他喃喃道,「傻乎乎的。」

江停疲倦至極,俯身將額頭輕輕抵在了嚴峫結實的手臂上。

·

山林已經完全陷入了黑暗,風穿過樹梢,遠處山頭上隱約傳來野獸的嚎叫。幾輛警車開着遠光燈圍在指揮車邊,秦川肩窩架着衛星電話,一邊「嗯嗯、是是」,一邊兩手平伸讓苟利幫忙包紮傷痕累累的十指。

「老嚴脫離危險了?行啊我去,吉人天相。……對對,兩名受害者應該是從山坡頂上摔下來的,是不是失足倒不好說,我看懸。另外山坡頂上土坑裡有一具青少年男性屍體,根據李雨欣的供詞應該是賀良,已經已經裝好準備跟大苟一起送往市局了……嗨!人都埋快一年了也不差這幾個小時!……是,是,知道了,一有情況立刻跟市局聯絡。」

「秦副,秦副!」高盼青一頭鑽上車:「快來,有發現!」

秦川兩手被苟利逮着塗黃藥水,掛不了電話,維持着歪頭聳肩的姿勢原地轉身:「怎麼啦?」

高盼青提起手上那隻物證袋,明晃晃的車燈下,只見那袋裡赫然是個空礦泉水**:「這是痕檢在埋賀良屍骨的土坑底部發現的,**底還有極少量液體殘留,另外還有個**蓋已經單獨裝起來了。」

——礦泉水**?

秦川接過證物袋對着光一看,突然「嘶」地吸了口氣:「……賀良的屍骨是去年七月被埋葬的吧。」

苟利不解其意:「是啊,都白骨化了啊。」

「但這**農夫山泉的生產日期……是三個月前。」

車廂突然陷入了安靜,秦川、苟利和高盼青面面相覷,一絲絲寒意順着骨髓慢慢躥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