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第五夜 The fifth night 1.青春里神一樣的少年 線上閱讀

爭吵:有時候我們失控

你已經把曾經深深愛你的人,從記事本里劃掉了吧。

你已經被自己深深愛着的人,從記事本里劃掉了吧。

你已經在很多個記事本里,被劃掉了吧。

你已經把劃掉的名字,回想過很多次了吧。

在這個漆黑的夜,很多人的願望是在心裡下一場刀子雨,

把賴在裡邊不走的人剁為肉泥。


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里,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着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裡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着橘紅色的燈光。

小學是拉幫結派的發源期,一切東西都要占。

比如乒乓球桌,下課鈴一響,誰先衝到桌子邊,就代表誰占了桌,誰能加入進來打球,都要聽他的話。他讓誰打,誰才能進入內圍。

一開始,個頭小速度快的人很是風光,幾乎每個課間休息都是霸主,直到小山轉學過來,才終止了這條江湖規矩。因為無論誰占到,都必須把控制權移交給他。

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威信。

當時老師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大便也要離三尺」,由此可見,我基本沒有威信這個玩意兒,連親和力都不存在。

本來我還能仗着坐前排,偶爾占幾次乒乓球桌,當大佬小山出現後,就斷絕了我打乒乓球的機會。

我只有兩個選擇,一、去宣誓效忠,委身為小山的馬仔。二、也成立幫派,與之對抗。

我為此掙扎良久。其實我也身懷背景,班長是成績最好長得最好看的馬莉,威信僅次於小山。她莫名其妙每日對我示好,帶點兒餅乾話梅啥的給我,而且我是午睡時間唯一可以翻小人書看而不被她記名字的人。

但我討厭她的馬尾辮。她坐在我前邊,一長條辮子晃來晃去,搞得我經常忍不住爆發出想放火燒個乾淨的欲望。

日復一日,我永遠被排擠在乒乓球桌外圍,怨氣逐漸要衝垮我的頭腦,我做了個出乎大家意料的決定。

我介紹馬莉給小山認識,說這個姑娘不錯,要不你們談朋友。小山大喜,這個下流的舉動獲得了小山無比牢固的友誼,問題是,我失去了午睡時間翻小人書不被記名字的特權。

小山宣布,從此我就是副幫主,和他同樣具備挑選打球人的資格。

剩餘的整個小學時代,我們一起享受着同學們的進貢。當然,拿到的東西,比以前只一個馬莉送我的餅乾話梅多了N多倍。

初一我把時間都荒廢在踢足球上。小山家開飯館,他沒有讀下去,徹底當了社會混混兒。

他約我打檯球。鎮裡僅僅一家檯球室,檯球室僅僅一張球檯。我穿着球衣,他穿着人造革皮衣,跑到檯球室,已經有幾個初中生打得正歡。

小山扯下手套,叼一根雲煙,緩步走到那幾名初中生面前,冷冷地說:「讓。」

初中生斜眼看他,也點了根煙。

小山用一副手套拍了拍掌心,驀然一揮手,皮手套直抽一人的面頰,「啪」,聲音清脆。

那人的鼻血立刻流了下來。

其他人勃然大怒,操起球杆,要上來拼命。

小山暴喝:「不許動!」

他脫下上衣,打着赤膊,胸口文着一個火焰圖案。

那年頭那鄉下地方,誰他媽的見過文身呀?

初中生愣了愣,喃喃說:「你是小山哥?」

小山「嘩啦」披好衣服,「噗」地吐掉煙頭。初中生們趕緊遞煙,點頭哈腰。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如此威風凜凜的場面。鄉村古惑仔的夢想,盤旋於我的少年時代。

後來我們經常打球,有次打到一半,衝進個小山的忠實粉絲,大喊大叫:「小山哥,三大隊和六大隊打起來啦!」

小山拽着我,跳上摩托車,直奔村子。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村,每個村子還保留着大隊的稱呼,就是所謂的生產大隊。

兩邊起碼聚齊了一百多號人,人人手舉鋤頭鐵耙,僵持在兩村相交的路口,破口大罵。

我一眼認出來滿頭是血的馬莉。

然後小山的眼睛通紅,咆哮一聲殺了進去。

在那場可怕的鬥毆之後,我曾經仔細數了數,跟小山一共見面三次。

前年國慶節,我回老家,在馬路邊的飯館前看到了一個中年胖子,樂呵呵地笑着,懷裡抱着嬰兒。我遲疑地喊:「小山。」他沖我客氣地笑笑,說:「回來了?」

我們在他飯館吃了頓,口味一般,喝了很多。他醉醺醺地說:「你知道嗎,我坐了四年牢。但老天對我很好。 」

我回頭看看抱着嬰兒的馬莉,馬莉左眼無光,右眼流露着對孩子的無限溫柔。

十多年前,她的左眼就是戴着假眼珠。

我一直在想,小山困守在落後的小鎮,要文化文化沒有,要家產家產沒有,對,就是困守,卻堅守着一個瞎了眼的女人。

而飛出去的兄弟們,如今離了幾遭的有,渾渾噩噩的有。

究竟誰對這世界更負責些?

回到初中年代,那場鬥毆的現場。

在三大隊村長的咆哮聲里,他喊得最多的詞語就是強姦。我完全不明白什麼叫作強姦。聽旁邊人議論,六大隊一個混子,強姦了三大隊的一個村姑。因此雙方聚眾火併,卻因為初中生年紀的小山改變了局面。

小山,十五歲,身高一米七七,八十公斤,脾氣暴烈。

小山脾氣暴烈,只是對我顯得寬容。

小學六年級,我一直生活在對小山的深深愧疚中。

開學文藝會演,歡度國慶。我們排了個小品,按照梁祝的故事,在老師指導下拼湊了簡易的劇情。

小山雖然又高又胖,但身為幫主,自然擔負男一號梁山伯。作為副幫主的我光榮地飾演馬文才,襯托幫主的形象。

馬莉飾演祝英台。

彩排得好好的,正式演出時台下坐着校長老師同學,黑壓壓一片,卻捅了婁子。

梁山伯到祝英台家拜訪,馬文才登門求親,梁山伯見勢不妙,趕緊也求親。兩人跪在祝英台面前,手裡捧着文書,腳下互相踹着。

台下哄堂大笑。

祝英台選擇了馬文才手裡的文書。

台下鴉雀無聲。

負責排練的老師急得站起來亂揮手,小聲地喊:「錯了錯了!」

然後台下又哄堂大笑。

含着眼淚的祝英台堅持拿着馬文才的文書,死死不肯鬆開,也不肯換梁山伯手裡的文書。

我和小山打檯球,偶爾會提起這件事,他隨意地摟住我,笑呵呵地說:「自家兄弟,過去了就過去了,再說當時被老師趕下台的是我們三個,大家一樣難看。」

從我得到的消息,小山和馬莉小學畢業後沒什麼交集。直到那天奔赴三大隊、六大隊的路口,農民們大打出手,其實也就兩人受傷。

問題是馬莉便在中間。

她被捅瞎了左眼。

另外一個受傷的是三大隊名氣很大的瘋狗。他從小精神有問題,誰也不敢惹他,比我們大四五歲,小學都沒讀,誰不小心碰倒了他們家籬笆,或者踩了他家地里的莊稼,他可以拔出菜刀,衝到肇事者家裡,窮追猛打不依不饒一個星期。

瘋狗捅瞎了馬莉。

所以小山抽出摩托車的車鎖,一根長長的鐵鏈條,劈頭蓋臉地狠砸瘋狗。

而且只砸頭部。

瘋狗沒死,但住了多久醫院我不清楚,因為初二我被調到外地學校。那裡比我老家更加破敗陳舊,尚未升級為鎮,叫金樂鄉。據說升學率高一點兒,母親毫不遲疑地動用關係,將我丟到那邊。

這兒的農村黑社會就不太發達了,學校充滿了學習氛圍,連我騎一輛山地車都會被圍觀。

後排兩個女孩交了錢給食堂,伙食比其他人好些,中午有山藥炒肉片之類的吃。她們邀請我,被我拒絕了。

我覺得接受女孩子的饋贈,將會遭遇慘烈的報復。這個觀點我保留至今,人家對你好,你就要對她更好,免得到後來每天生活在愧疚里。

女孩在食堂剛端好菜,斜插個高年級生,一把搶過,我依稀記得是碗香芋燒肉。女孩細聲細氣,說:「還給我。」男生丟了一塊進嘴裡,嬉皮笑臉地說:「不還。」

女孩眼淚汪汪,撇着嘴要哭。都什麼年代了,還為點兒糧食鬧矛盾。

我走上前,但不比小山,沒戴皮手套,隨手將一整盆米飯扣在男生臉上,接過那碗香芋燒肉,遞給女孩。

男生揪住我衣領,他高我半頭,我摘下別在衣袋上的鋼筆,用嘴巴咬掉筆蓋,筆尖逼近他的喉嚨。

男生臉色煞白,轉身就走。

期中英語考試,我背不全26個字母,看着空白卷子發呆。後排丟了張字條過來,是選擇題答案。這是我歷史悠久的作弊生涯的開端,而且這開端就極度不成功。因為剛抄一半,監考老師跑近,手一攤讓我交出來,我瞥她一眼,緩緩放進嘴巴,努力咽了下去。

監考老師勃然大怒,顫抖着手指着我說:「零分!我會告訴校長,你等着回去重讀初一吧。」

後排女生顫抖着站起來,小聲說:「老師,他沒有作弊,那是我寫給他的情書。」

我經歷過許多次怦然心動,這算一次,可惜如今我連她的名字也記不起來。因為沒幾天我又轉學了。

調到母親自己當校長的初中。和張萍同桌,然後花半學期學完前兩年的課程,後面迎頭趕上,居然考取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那所高中離老家二十公里,我寄宿在姨媽家。中間瞞着家人請假,騎自行車回老家,參加了一場畢生難忘的婚禮。

小山和馬莉的婚禮。

農村人結婚,問村里其他人家借桌子凳子碗筷,開闢一塊收割掉莊稼的田地,請些老廚子,燒一大堆菜餚,鄉里鄉親誰來了便立刻落座。

樂隊敲鑼打鼓,吹嗩吶。

小山家應該是掏出了很多積蓄,因為一大塊田地上,擺了起碼四十桌,但空蕩蕩的,只坐了十桌不到。

大批大批熬好燉好的菜,擺在長條桌上,卻端不出去。

小山的姑媽抹着眼淚跟我說:「他把瘋狗打成殘疾,連夜逃跑。整整三年多家裡聯繫不到他,後來聽說只有馬莉接到過他的信。於是親戚好友們勸馬莉,寫信給小山,讓他回來自首。

於是馬莉寫了這封信。於是小山回來自首。

他自首的時間,就放在這場婚禮之後第二天。

他是兇手,是囚犯。淳樸的農村人膽小而思想簡單,他們不想蹚渾水,因為不吉利。這個喜宴在他們眼中,充滿污濁和晦氣。

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里,胖胖黑黑的小山,穿着灰撲撲的西裝,滿臉喜氣地放起爆竹。新娘接來了,一輛麵包車停在田邊。

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里,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着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

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裡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着橘紅色的燈光。

在竊竊私語的幾桌人中,我猛地擦擦眼淚,提着兩瓶酒衝進新房,一瓶交給他,互相碰碰,幹掉。

小山對我笑笑,我無法明白這個笑容里包含的情緒。蒼白,喜悅,悲傷,憤怒,還有一絲淡淡的滿足、解脫。

我只能砸掉酒瓶,騎上車,踩二十公里回學校。

小山的女兒起名小莉。前年我們在他家飯館吃飯,女兒兩歲。他1997年坐牢,2001年出獄,家裡的飯館早已變賣,賠償給了瘋狗家。

小山一出獄,看到家裡基本沒有經濟收入,三間平房租出去,父母和馬莉擠在一間小破屋子裡。

他喝了幾天酒,同馬莉離婚,借了點兒錢留給父母,自己坐火車去天津闖蕩。

中間路過南京,我請他吃飯。

他打着赤膊,胸口一朵火焰文身,大口喝着二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我問:「你去天津有什麼打算?」

他說:「跑運輸,起碼把飯店給贖回來。」

我問:「馬莉呢?」

他說:「我虧欠她,現在還不了她,不管她嫁給誰,等我回老家,一定給她一筆錢。男人什麼都不能欠,當然更不能欠女人。」

我已經欠了好幾個女人,沒資格說話,狠狠喝了半瓶。

他把喝空的酒瓶砸到地上,拎起破舊的包,說:「不用送。」揚長而去。

然後九年不見。

由於我家搬到市里,所以回去就很少到老家。直到這個國慶,我去走親戚,路過那家飯館,發現它又屬於小山了。

我與他們再次相遇,馬莉一直沒嫁人,和小山2007年復婚,2010年小莉兩歲。

想來想去,我只是陪伴他們的一顆暗淡無光的星,無法照明。

我是小學班長本子上記錄的不睡覺的人名,是被自己吞下肚子的考試答案,是騎着山地車來回奔跑的下等兵。

梁山伯沒有下跪,他休了祝英台。可是祝英台待在原地,遠遠想念着梁山伯,一直等到他回家。

他們的兩次婚禮,一次我有幸參加,是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里,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着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裡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着橘紅色的燈光。

第二次據說沒有操辦。不過,他們毫不遺憾。

至於馬文才,已經不是這個故事裡的人了。

而那些如流星般划過我生命的少年,有的黯然頹落,有的光芒萬丈,從這裡依次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