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群星閃耀時:威爾遜的夢想與失敗 • 三 線上閱讀

鬥爭十分激烈。它所造成的嚴重後果是:浪費了許多時間。伍德羅·威爾遜的另一個疏忽是,他沒有把自己的夢想事先用文字表述得清楚明白,因而在討論中經常節外生枝。他隨身帶來的盟約計劃完全不是最終的定稿文本,而僅僅是第一稿草案,它不得不先在無數次的會議上討論、修改、增刪。除此以外,外交禮節還要求威爾遜在抵達巴黎之後去訪問其他結盟國家的首都。也就是說,威爾遜要訪問倫敦,[32]要在曼徹斯特發表演講,[33]然後又前往羅馬。由於他不在場,其他舉足輕重的政治家也就沒有真正的興趣和熱情推進他的計劃。在巴黎和會全體會議舉行以前的一個多月時間就這樣白白失去了。而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在匈牙利[34]、在羅馬尼亞[35]、在波蘭[36]、在巴爾幹半島[37]、在達爾馬提亞[38]的邊界上,都接二連三發生了占領地盤的鬥爭,既有正規軍,也有志願軍;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在維也納的饑饉日趨嚴重;[39]俄國的形勢變得愈來愈緊張,令人十分憂慮。[40]

[32] 1918年12月14日,威爾遜抵達巴黎之後不久隨即前往倫敦,12月22日,會見德比伯爵(Edwaxd George Villiers Stanley, 第17代德比伯爵Earl of Derby, 1865—1948,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1916—1918年以及1922—1924年任英國國防大臣)。

[33] 1918年12月30日,威爾遜在曼徹斯特發表演說,解釋他的集體安全概念如何與美國不捲入歐洲事務的傳統相結合。

[34] 1918年10月30日夜,匈牙利的工人和士兵武裝起義。1918年11月16日,哈布斯堡皇朝在匈牙利的政權被推翻,匈牙利正式宣布為共和國。1919年2月20日,協約國駐匈軍事代表、法國的威克斯向匈牙利政府遞交一份照會,要求匈牙利東界駐軍在10天內後撤100公里,空出的地方由協約國軍隊占領。共和國新成立的卡羅利政府既不敢接受又不能拒絕這一通牒,決定辭職下台,將政權交給社會民主黨人。1919年3月21日,匈牙利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達成協議合併,正式宣告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成立。

[35] 1918年11月,德軍撤離羅馬尼亞。羅馬尼亞軍隊開進奧匈帝國的特蘭西瓦尼亞地區,12月1日,宣布該地區併入羅馬尼亞。

[36] 1918年11月18日,畢蘇茨基在華沙組成聯合政府。他本人成為波蘭共和國的國家元首。這個共和國史稱「波蘭第二共和國」,以表示它是1795年被俄普奧三國瓜分滅亡的波蘭共和國的繼續,但波蘭第二共和國在1918年底僅擁有原波蘭王國和加里西亞西部的領土。它的四周邊界均未確定,原普魯士占領的波蘭土地仍處在德軍占領之下。畢蘇茨基提出恢復1772年第一次瓜分波蘭前的「歷史邊界」的口號,主張使立陶宛、白俄羅斯、烏克蘭同波蘭組成聯邦制的國家。1918年底到1919年初,隨着德奧軍隊的撤退,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在利沃夫建立了西烏克蘭人民共和國。但在利沃夫市,波蘭人占全市居民的62%,猶太人占20%,烏克蘭人只占15%,於是波蘭居民在「波蘭軍事組織」的幫助下,同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展開了爭奪利沃夫的鬥爭。

[37] 1918年秋,奧匈帝國已瀕於崩潰,帝國內各民族反戰和反君主政體的人民群眾運動日益高漲,軍隊反戈,在南斯拉夫,許多士兵從前線逃回家鄉。他們自稱「綠軍」,手持武器同奧匈帝國官方對抗。1918年10月底,駐紮在里耶卡和普拉兩地的軍隊舉行起義,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在群眾運動興起的情況下,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的幾個政黨在薩格勒布召開國民議會,宣布南斯拉夫地區脫離奧匈帝國。1918年12月4日,塞爾維亞—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王國宣告成立。

[38] 達爾馬提亞(Dalmatia)是巴爾幹半島瀕臨亞德里亞海的一條狹長的沿海地帶,它的北部地區當時是意大利人和南斯拉夫人爭執的領土。

[39] 1916年以後,奧地利境內糧食明顯缺乏,饑饉現象日趨嚴重。

[40] 1918年11月,前沙皇俄國海軍上將高爾察克在鄂木斯克發動軍事政變,自稱是「俄國的最高執政者」。他得到協約國的大力支持,用外國槍炮裝備了自己的25萬軍隊,與此同時,高加索的鄧尼金和波羅的海沿岸的尤登尼奇也都率領軍隊向蘇維埃政權進攻。在蘇俄境內開始了生死存亡的國內戰爭。

但是,即便在1919年1月18日舉行的巴黎和會第一次全體會議上已確定:《國際聯盟盟約》將是總和約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當然還僅僅是在理論上。而盟約文件卻始終尚未定稿,文件還始終處在無休止的討論之中,從這個人的手轉到另一個人的手,從這個國家的政府轉到另一個國家的政府。這樣,又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對歐洲而言,這是非常動盪不安的一個月,歐洲愈來愈急切地願意得到自己真正的和平——事實上的和平。1919年2月14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以後過了三個月,威爾遜才提出盟約的最後文本,也是被大會一致通過的文本。

世界再次歡呼。威爾遜的主張贏得了勝利:從今以後的和平將不再通過武力和威脅而得到保障,而是通過達成共識和相信至高無上的公正而得到保障。當他離開凡爾賽宮時,一片暴風雨般的鼓掌歡呼。他又一次——但也是最後一次——帶着自豪、感激的幸福微笑環視擁擠在他周圍的民眾。他感覺到,在這個國家的民眾背後是其他許多國家的民眾;在苦難深重的這一代人背後是未來世世代代的人——他們將由於和平得到最終的保障而永遠不再知道戰爭的災難,永遠不再知道強迫簽訂霸王條款的和約給戰敗國帶來的屈辱,永遠不再知道戰勝國的專橫霸道。這是他最偉大的一天,但同時也是他幸運的最後一天,因為他第二天——1919年2月15日就回美國去了,[41]以便他在返回巴黎簽署另一份最後的戰爭和約以前,先在美國向自己的選民和同胞說明這份永久和平的「大憲章」,[42]可是恰恰由於威爾遜過早地離開了他取得勝利的戰場而最終斷送了自己的勝利。

[41] 1919年2月15日威爾遜啟程回美國,1919年2月24日抵達波士頓。他急於趕回美國,是想在美國國會休會之前爭取得到共和黨參議員們的支持。

[42] 大憲章(Magna Charta),此處是指《國際聯盟盟約》,「大憲章」一詞本是英國歷史術語,源自1215年英國大封建領主迫使英王約翰(John)簽署的一份文件,該文件保障了臣民的部分公民權和政治權。後來「大憲章」被引申為基本章程、基本綱領等詞義。

當「喬治·華盛頓」號軍艦駛離布雷斯特海港時,禮炮再次鳴響,不過歡送的人群已稀疏不少,他們的神情也顯得相當無所謂。在威爾遜離開歐洲時,歐洲各國的民眾對這位「救世主」所懷的巨大希望和激情已漸漸消退。在紐約,等候他的也是冷淡的接待。沒有飛機在軍艦上空盤旋,振翅飛翔,沒有暴風雨般的歡呼聲;而在他自己的白宮辦公室里,在參議院,在國會,在自己的黨內,在自己國家的民眾那裡,所遇到的更是一種深懷疑慮的詢問。歐洲不滿意,是因為威爾遜走得不夠遠;美國不滿意,是因為他走得太遠。歐洲覺得,威爾遜還遠遠沒有把各種互相牴觸的利益結合成為一種偉大的、普遍的人類利益;而在美國,他的那些已經在自己心中想到下一屆總統選舉的政治對手們則宣傳說:威爾遜毫無道理地在政治上把美洲新大陸與難以揣度和不安定的歐洲大陸結合得太緊,從而違背了美國國策的基本原則——門羅主義。[43]在美國,人們十分急切地提醒伍德羅·威爾遜:他不應該只想成為未來夢想之國的奠基人,不應該只想到外國,而應該首先想到美國人,是美國人把他選做他們自己意志的代表而成為美國總統的。於是,威爾遜不僅要為在歐洲的談判殫精竭慮,而且還不得不既要與自己黨內的人士又要與自己在政治上的反對派開始新的協商。他不得不在這座令人自豪的國際聯盟的大廈後門補堵上一道牆——他自以為他已無可指摘地建造了這座難以攻克的大廈呢。這是一座危險的後門——美國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從這座後門撒離大廈,也就是說,要預防美國撤出國際聯盟。[44]如果美國不參加國際聯盟,那麼也就意味着,威爾遜設計的永久性大廈——國際聯盟的第一塊基石會被挖走;大廈的牆基會被打開第一個缺口,而這個缺口則是災難性的,它會釀成大廈的最終倒塌。

[43] 門羅主義(Monroe Doctrine),是美國第五位總統詹姆斯·門羅(James Monroe, 1758—1831,在1817—1825年間連任兩屆總統)提出的美國外交政策原則,口號是「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目的是反對當時歐洲的一些封建專制帝國援助西班牙重新獲得其在美洲殖民地的企圖。門羅為美國和南北美洲各國制定的基本外交政策是:南北美洲不允許由外來者開發。

[44] 1919年6月28日,協約國與德國在法國凡爾賽宮的明鏡大廳簽訂對德和約,宣告德意志帝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罪魁禍首。對德和約經英、法、意、日、德批准後,自1920年1月10日起生效。《國際聯盟盟約》是《凡爾賽和約》的組成部分。美國國會由於不希望美國參加英、法勢力占優勢的國際聯盟而拒絕批准《凡爾賽和約》。1921年8月,美國同德國簽訂了一項與《凡爾賽和約》相同的單獨條約,但不包含有關國際聯盟的條款。這表明美國決定不參加國際聯盟。

不過,縱使威爾遜通過修改條款和加上各種限制會在歐洲,現在也會在美國實現他的「新的人類大憲章」,[45]但也僅僅是一半勝利。當威爾遜為了完成自己使命的第二部分[46]而重返歐洲時,他的心情已不再像上一次似的輕鬆和自信了。[47] 「喬治·華盛頓」號軍艦再次向布雷斯特海港駛去。但他眺望海岸的目光已不再像上一次似的神采奕奕、躊躇滿志。他顯得更加蒼老和更加疲倦,因為這短短的幾個星期使他感到更加失望,他的臉繃得更緊,顯得更嚴肅,緊閉的嘴巴流露出憤懣和頑強的神情,左面頰上間或的抽搐猶如暴風雨前的閃電——這是積聚在他身上的疾病的預先警告。隨身醫生[48]不敢耽誤片刻,趕緊提醒他務必愛惜身體。然而他面臨的是一場新的、也許是更為激烈的鬥爭。他知道,貫徹他的原則要比他擬定這些原則更加困難,但他決心不犧牲自己綱領中的任何一點。要麼全有,要麼全無。要麼是永久的和平,要麼沒有和平。

[45] 指《國際聯盟盟約》。

[46] 巴黎和會通過了威爾遜提出的《國際聯盟盟約》,是他完成自己使命的第一部分,重返巴黎,代表美國簽署協約國與德國締結的包含國聯盟約條款在內的和平條約,是他要完成的使命的第二部分。

[47] 威爾遜於1919年3月4日從紐約起程再去法國,3月14日抵達巴黎。他在國內時,共和黨控制的國會對威爾遜的「國聯盟約」提出了嚴厲批評。以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共和黨參議員洛奇(Henry Cabot Lodge)為首的反對派議員於1919年3月3日向威爾遜遞交了由超過參議院人數三分之一的參議員的「圓形簽名」信(Round Robin),表示了他們的實力與堅決態度。威爾遜返回巴黎時,知道自己會受到美國和歐洲兩方面對盟約的批評,但是他既不準備向參議院妥協,也不想接受歐洲的條件,因而在他面前困難重重,步履維艱。威爾遜在3月4日從紐約起程時曾發表言論:「等到巴黎和約送回美國時,美國人將發現『國聯盟約』已包括在內,而且和約與盟約已不可分開。如果他們想把盟約剔除,那麼就會破壞全部結構。」他萬萬沒有想到,美國參議院會連整個和約都不批准。

[48] 威爾遜的隨身私人醫生是卡里·格雷森(Dr. Caty Grayson)。

他這次登上歐洲海岸時,已經不再有歡呼。巴黎的街道上已經不再有歡呼。報紙抱着冷淡和觀望的態度。民眾變得多疑和謹慎。歌德的那句話再次應驗:「熱情不是一種可以醃藏許多年的東西。」威爾遜不去充分利用對他有利的時刻,不去按照自己的意志趁熱打鐵,而是讓他的關於戰後歐洲格局的理想方案僵在那裡。他不在巴黎的那一個月改變了一切。在他短暫回國的同時,勞合·喬治也向大會告了假,克里孟梭由於被一個刺客的手槍擊中而兩個星期不能工作。各種私利集團的代表人物就充分利用這段無人看守的短暫時間,紛紛擠進巴黎和會各專門委員會的會議大廳。所有的高級軍官——元帥和將軍們在四年戰爭期間曾經為追逐各自的利益以最充沛的精力從事過最危險的工作,曾經用他們的訓詞、決定和專橫使千百萬人俯首帖耳,他們豈能在此時此刻心甘情願地悄然退出歷史舞台呢。國際聯盟盟約的條款要求「廢除強制徵兵以及其他各種形式的普遍強制徵兵」,[49]這豈不是要奪取他們手中的權柄——軍隊嗎,也就是說,國際聯盟盟約已危及到他們的生存。永久的和平意味着他們的職業將失去意義。因此他們必定要扼殺侈談永久和平的廢話——《國際聯盟盟約》,或者把《國際聯盟盟約》引進死胡同。他們用威脅的態度要求擴充軍備,而不是像威爾遜似的要求裁減軍備;他們要求得到新的邊界和各國的保證,而不是像威爾遜似的要求以集體安全為基礎的解決辦法。他們說,用這「十四點原則」的空中樓閣無法保障一個國家富強,而只能用武裝自己的軍隊和解除敵人的軍隊的手段來保障一個國家富強。擁擠在這些軍國主義者背後的是那些要保持自己軍火工廠繼續運轉的工業界各集團的代表以及打算在戰敗國賠款方面賺錢的中間商。背後受到反對黨威脅的外交官們越來越左右為難。他們全都要為自己的國家多增加一大片土地。他們巧妙地用公眾輿論做了一些試探,所有歐洲的報紙配合美國的報紙,用各種語言異口同聲地重複着一個相同的話題:說威爾遜由於他的荒唐的妄想而拖延了和平。威爾遜的烏托邦固然值得稱讚並且肯定充滿理想主義精神,但他的烏托邦卻妨礙了歐洲的穩定。現在已不再可以為了高尚的道德和道義上的顧慮而喪失時間呀!如果不立即締結和約,歐洲就會出現一片混亂。

[49] 在1919年6月28日巴黎和會通過的《國際聯盟盟約》中無此條款。此內容可能在第一稿草案中有,後被刪除。《國際聯盟盟約》全文載《國際公法參考文件選輯》(中文),世界知識出版社,北京,1959年版,第418—4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