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群星閃耀時:西塞羅 • 六 線上閱讀

然而,西塞羅並未上當,一半是出於厭倦,一半是出於明智——這兩種心態常常難以互相區別。他知道,他現在真正急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完成自己的著作《論義務》——即把自己的一生和自己的思想作一番整理。就像奧德修斯[69]不聽海妖[70]的歌唱一樣,他對這些權勢者們的誘人的召喚充耳不聞,他不聽從安東尼的召喚,不聽從屋大維的召喚,不聽從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的召喚,即便是元老院和自己的朋友們的召喚,他也不聽從,而是繼續不斷地寫他的書,因為他覺得,言辭中的他比行動中的他更強大;獨自一人的他比朋黨中的他更具智慧,同時他也預感到,這是他告別人世的最後遺言了。

[69] 奧德修斯(Odysseus),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y, 一譯《奧德修斯紀》)中的主人公,他是希臘城邦伊塞卡的國王,特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的領袖之一,曾獻木馬計,使希臘聯軍獲勝,但遭到保佑特洛伊一方的天神們的懲罰,使他在回家途中漂流大海十年,歷盡艱險。

[70] 海妖(Sirenen),半人半鳥的女海妖,以迷人的歌聲誘惑過往的水手,使駛近的船隻觸礁沉沒。

當他完成這部遺著後,他才舉目四望。看到的卻是一片令人擔憂的局面。這個國家——他的祖國已面臨內戰。把愷撒的銀庫和執政官的銀庫洗劫一空的安東尼正在用這筆盜竊來的錢招兵買馬。但有三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反對他:屋大維的軍隊、雷必達[71]的軍隊、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的軍隊,任何和解與斡旋都已為時太晚。現在必須決定的是,應該讓在安東尼領導下的新的愷撒式的獨裁去統治羅馬呢,還是讓共和政體繼續存在。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在這樣的時刻作出抉擇。即便是這位最最小心謹慎、最最瞻前顧後的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他以往總是為了尋求調解而超越派別,或者遲疑地在派別之間來回搖擺——也不得不作出最終的抉擇了。

[71] 雷必達(Marcus Aemilius Lepidus, ?—公元前13年,一譯李必達或列庇都斯),古羅馬統帥,原是愷撒部將,公元前44年任愷撒的騎兵司令,愷撒遇刺後,曾協助安東尼為愷撒報仇,後出任近西班牙行省和那爾波高盧行省總督,兵權日重,遂與安東尼分庭抗禮。公元前435月,雷必達把自己的軍隊集結在那爾波高盧,不服從元老院要他去討伐安東尼的命令,被元老院宣布為祖國的敵人。公元前43819日,屋大維當選為執政官,隨即宣布刺殺愷撒者為不受法律保護者,同時撤銷元老院先後宣布安東尼和雷必達為國家敵人的法令。公元前439月,屋大維、安東尼、雷必達結成史稱後三巨頭同盟,三人決定雷必達任公元前42年的執政官並治理西班牙和那爾波高盧行省。公元前42年腓力比戰役後,與屋大維不和,公元前36年屋大維奪其兵權,雷必達退居拉丁姆沿岸一小城,至死。

於是,現在發生了令人奇怪的事。自從西塞羅將自己的遺著《論義務》留給兒子以後,他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仿佛渾身有了新的勇氣。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涯和文學生涯已告結束。他該說的話都已說了。留給自己還要去經歷的事已經不多。他年事已高,該做的事他都已做了,微不足道的餘生還有什麼可值得珍愛的呢?就像一頭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的動物,當它知道身後有狂吠不停的獵犬在緊追不捨,它就會突然轉過身來,向追趕過來的獵犬猛衝過去,以便迅速結束這場最後的角逐一樣,西塞羅以真正不怕死的勇氣[72]再次投身到鬥爭之中,並使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幾個月來,乃至幾年來,他做得更多的,只不過拿着一支無聲的石筆從事寫作,而現在又要再度拿起演說的石箭,向共和國的敵人投去。[73]

[72] 公元前44年的春夏和秋天,西塞羅住在意大利南部普托里的莊園,撰寫他的《論義務》。他心中一直矛盾着,是否要離開意大利。公元前44年8月17日,他會見了返回意大利的布魯圖斯。這次會見使西塞羅的心理發生了很大變化,原先的迷惑和動搖消失了,立即變得熱情充沛。他放棄了原先採取的迴避方法,決定要積極行動,正如他自己所說,要進行「語言戰」,並意識到這種語言戰會轉變為真正的行動。

[73] 任公元前44年執政官的安東尼決定在這一年的9月1日召開元老院會議,討論追授愷撒榮譽和永遠紀念的問題。西塞羅在開會前夕回到羅馬,但不想參加第二天的元老院會議,藉口旅途勞頓和不適而留在家裡。安東尼認為這是對他個人的蔑視,因而在元老院會議西塞羅進行了猛烈的抨擊,甚至威脅要對西塞羅採用武力,因而使兩人的關係進入公開對抗的狀態。作為回答,西塞羅出席了第二天的元老院會議,發表了反對安東尼的第一篇演說,西塞羅在演說中首先說明自己當初準備離開意大利而現在又返回羅馬的原因:離開是因為他也不能留在祖國的拯救者們都不得不離開的地方,他回來是為了對國家表示自己的忠誠。不過,他對安東尼的批評還是相當克制。他同意認定愷撒以往實施的法令有效,但同時認為安東尼的某些做法有悖於愷撒原先的法令。西塞羅發表完演說後離開了羅馬,回到他在普托里的莊園。安東尼在9月19日的元老院會議上發表了經過精心準備、嚴厲抨擊西塞羅的演說,指責西塞羅強迫元老院做出判處卡提利納分子死刑的決定,慫恿殺害克洛狄烏斯,挑唆龐培與愷撒不和,認為西塞羅是謀刺愷撒行為的思想鼓舞者。隨後西塞羅也發表了第二篇反對安東尼的演說,他對安東尼對他的指責進行了嚴厲的批駁,預言安東尼會遭到暴君般的死亡,因為人民會像忍受不了惜撒的統治一樣,也會忍受不了安東尼的統治。關於他自己,西塞羅宣稱:「我曾經保衛過國家,當時我年輕,現在我也不會拋棄它,雖然我已經年邁。我曾經蔑視過卡提利納的劍,現在也不會對你的劍感到害怕。」

令人震撼的場面:公元前44年12月,這位頭髮灰白的老人又站在羅馬元老院的論壇上,他還要再一次呼籲羅馬的民眾;他要莊嚴地表示自己對羅馬祖先們的崇敬。他發表了反對——拒不服從元老院和人民的——篡權者安東尼的十四篇振聾發聵的演說「反腓力辭」。他完全意識到,自己手無寸鐵地去反對一個獨裁者將意味着什麼。——這位獨裁者已在自己身邊集結了準備進軍和準備屠殺的羅馬軍團。但是,誰要號召別人鼓起勇氣,那麼只有當他率先證明自己有了這種勇氣時,他才會有說服力。西塞羅知道,他這一回已不能像先前似的在這同一個論壇上灑脫地唇槍舌劍,而是必須為自己的信念拿生命來冒險。他從演講台上發出這樣鏗鏘激越的聲音:「早在我年輕時,我就捍衛過這個共和國,現在我已年老,但我不會把共和國棄置不顧。如果羅馬城的自由由於我的死而能重建,我已準備好,甘願為此獻出我的生命。我唯一的願望是,在我死去的時候,羅馬人民仍能自由地活在世界上。但願永生的諸神能成全我的願望,沒有比這更大的恩賜了。」他堅決要求元老院:現在已經不再是和安東尼談判的時候了。他說,元老院必須支持屋大維——他代表共和國的事業,雖然他是愷撒的繼承人和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但是現在不再是關係到人,而是關係到事,關係到一件最為神聖的事:自由。這件事已經到了決定性的最後關頭。而自由——這筆神聖不可侵犯的財產在受到威脅時,任何遲疑躊躇都是毀滅性的。所以,這位和平主義者西塞羅要求共和國的軍隊去反對獨裁統治的軍人,因為他本人,正如他後來的學生伊拉斯謨[74]一樣,憎恨內戰,超過一切。他提議,宣布國家處於緊急狀態,宣布篡權者安東尼不受法律保護。[75]

[74] 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 von Rotterdam, 1466—1536),文藝復興時期尼德蘭著名人文主義者,生於荷蘭鹿特丹,故人稱「鹿特丹的伊拉斯謨」。1495—1499年就學巴黎,後在法、德、英、意等國任教職和遊歷,1521年後定居瑞士巴塞爾。首次編定附有拉丁文譯文的希臘文版《聖約新約》,為馬丁·路德翻譯聖經奠定了基礎。代表作《愚人頌》(1509)。他對歐洲反封建鬥爭尤其對德國的宗教改革起過積極作用,但本人並未參與宗教改革,也不主張用暴力推翻封建統治。

[75] 公元前44年12月20日,西塞羅在元老院發表了第三篇反對安東尼的演說,宣布安東尼已正式開始反對羅馬人民的內戰,呼籲採取有力的行動進行回擊,要求承認屋大維和布魯圖斯反對安東尼的行動合法,要求宣布安東尼為人民的敵人。同一天,西塞羅又在公民大會上發表了第四篇反對安東尼的演說,將安東尼與卡提利納相提並論。但是,儘管相當大的一部分元老支持西塞羅,卻也有許多元老態度並不堅決,他們對內戰感到恐懼,從而力求避免採取極端措施,還有不少人支持安東尼,所以西塞羅的提議當時並未獲得通過。

自從西塞羅不再為可疑的官司當辯護人,而成為崇高事業的維護者以來,他在這十四篇反對安東尼的演說「反腓力辭」[76]中真正找到了富於感染力和激勵人心的言辭。他向自己的同胞發出呼聲:「假如別的民族願意在奴役中生活,我們羅馬人卻不願意。如果我們不能贏得自由,那麼就讓我們死去。」他說,如果羅馬這個國家真的氣數已盡,那麼,主宰着全世界的羅馬人就應該採取這樣的行動:寧可正面對着敵人死去,而不願任人宰割——就像已成為奴隸的羅馬鬥士在競技場上表現的那樣。「寧可在尊嚴中死去,而不在恥辱中苟生。」

[76] 「反腓力辭」(拉丁語:Philippica),源自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演說家、民主派政治家狄摩西尼(Demosthenes, 公元前384—前322)為反對馬其頓人入侵希臘發表的「反腓力」演說。此處「腓力」是指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Philip II, 公元前382—前336),他是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之父,腓力二世即位後不斷向外擴張,成為希臘各城邦的霸主,以後「反腓力」一詞引申為「痛斥演說」。西塞羅發表痛斥安東尼的演說分別是公元前44年9月兩篇,公元前44年12月兩篇,公元前43年1月至4月十篇,後來西塞羅把這十四篇痛斥安東尼的演說統稱為「反腓力辭」,顯然,痛斥的是安東尼,而不是腓力,只不過是借用其中引申的「痛斥」含義而已。

元老院的元老們和集會的民眾悉心傾聽這些痛斥安東尼的演說,莫名驚詫。也許有些人已感到,可以在羅馬廣場上公開說出這些話,對今後數百年而言,將是最後一次了。人們不久將不得不在羅馬廣場上只向羅馬皇帝們的雕像誠惶誠恐地鞠躬。在愷撒們的國度里,只允許阿諛奉承者和告密出賣者們詭計多端地竊竊私語,而不會再允許先前那種自由的言論。聽眾們面面相覷:一半是出於驚恐,一半是出於欽佩這位老人——他竟會以「一個亡命之徒」的勇力,即以一個內心已完全絕望者的勇氣,單槍匹馬地捍衛人的精神獨立和共和國的法律。他們贊同他的話,但猶猶豫豫,因為即便是烈火燃燒般的語言也已不再能夠點燃起這根已腐朽的樹幹——羅馬人的自豪了。正當這位孤軍奮戰的理想主義者在羅馬廣場上勸告大家要為國家獻身的時候,統率羅馬軍團的幾個肆無忌憚的將領們已在他的背後締結了羅馬歷史上最可恥的政治同盟。

就是這同一個屋大維——西塞羅曾把他譽為共和國的捍衛者,就是這同一個雷必達——西塞羅曾鑑於他為羅馬人民立下了功勞而要求為他建造一尊大理石雕像;這兩個人曾為了要消滅篡權者安東尼而離開羅馬在外征戰,現在卻寧肯做一筆私人交易。由於這三個軍事首領中沒有一個強大到能夠獨自一人奪取羅馬這個國家作為個人的戰利品——屋大維不能,安東尼不能,雷必達也不能,於是這三個當年的死敵現在寧可達成一項協議,私下瓜分愷撒的遺產。於是,一夜之間,羅馬在大愷撒的位置上竟有了三個小愷撒。

這是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這三個軍事統帥不服從元老院的命令,不遵守羅馬民族的法律,聯合起來組成了三巨頭同盟,把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幅員遼闊的羅馬國家當做低廉的戰利品進行瓜分。在雷諾河和拉維諾河交匯處的博洛尼亞城附近的一個河心小島上,一座營帳被搭建起來了。三巨頭就在這裡會晤。不言而喻,在這三個不可一世的戰爭英雄中,沒有一個會信任另一個。在他們以往的各自宣言中,充斥着互相攻訐的言辭,如對方為造謠惑眾者、流氓無賴、篡權者、強盜、竊賊等,以至無法詳細知道這一個冷嘲熱諷另一個究竟是為什麼。不過,對於權力欲極強的人來說,唯有權力最重要,而不是思想品質;重要的是戰利品,而不是聲譽。這三個對手現在用各種防備措施,一個跟着一個接近事先約定的位置,當這三個未來的世界統治者彼此確信——他們中間誰也沒有為了謀害另一個最新的同盟者而隨身攜帶武器之後,他們才友好地互相微笑致意,並一起走進營帳——未來的三巨頭同盟將要在這裡締結和建立。

屋大維、安東尼和雷必達在這座營帳里停留了三天,但無人見證。他們有三件事要做。他們迅速聯合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他們將怎樣瓜分世界。最後,屋大維得到了阿非利加和努米底亞[77],安東尼得到了高盧,雷必達得到了西班牙。縱使是第二個問題也沒有使他們太發愁:如何籌措到錢,把欠了黨徒和軍團士兵幾個月的軍餉發下去。按照歷來常常仿效的辦法,這個問題巧妙地得到解決,那就是直截了當地搶掠國內最有錢的人的財產,同時把他們消滅掉,免得他們大聲抱怨和控告。三巨頭在桌面上慢慢悠悠起草了一份有兩千名意大利最有錢的人的黑名單,其中有一百名是元老;後來還公布了一份不受法律保護者的名單。每個人都提出自己所知道的人,其中包括他本人的私敵。這三個新結盟的巨頭在解決了領土問題之後又用匆匆的幾筆就完全辦妥了經濟問題。

[77] 努米底亞(Numidien),北非古國,在今阿爾及利亞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