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群星閃耀時:奪取南極的鬥爭 • 二 線上閱讀

南極世界

短暫的休息之後,他們於1911年1月在麥克默多海灣新西蘭的埃文斯角登陸,這裡是長年結冰的極地邊緣。他們在這裡建起一座準備過冬的木板屋。12月和1月在這裡算是夏季,[13]因為一年之中只有這段時間白天的太陽會在白色的金屬般的天空中懸掛幾個小時。房屋的四壁是用木板製成的,完全像以往探險隊使用過的基地營房一樣,但是在這座木板屋裡,人們卻能感覺到時代的進步。他們的先驅當年用的還是氣味難聞的像豆火似的鯨油燈,坐在黑洞洞的斗室中對自己的視野所見不勝厭煩。一連串沒有太陽的單調日子使他們感到非常疲倦。而現在,這些20世紀的人卻能在四面板壁之間看到整個世界和全部科學的縮影。一盞乙炔電石燈發出白亮的光。電影放映機把遠方的圖像、從溫帶捎來的熱帶場面的鏡頭,像變魔術似的呈現在他們面前。一架自動發聲鋼琴演奏着音樂。留聲機播放着歌唱聲。各種圖書傳播着時代的知識。打字機在一間房間裡噼噼啪啪地直響。另一間房間是小暗室,這裡洗印着影片和彩色膠捲。一名地質學家在用放射性儀器檢驗岩石。一名動物學家在捕獲到的企鵝身上尋找新的寄生物。氣象觀測和物理實驗互相交換着結果。在昏暗的沒有陽光的幾個月里,每個人都有自己分內的工作,彼此巧妙地聯繫起來,把孤立的研究變成共同的知識。這30個人每天晚上都各自做出專門的報告,在這巨冰的層巒疊嶂和極地的嚴寒之中上着大學的課程。每個人都想儘量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別人,在互相熱烈的交談中完善他們對世界的認識。由於研究的專門化,誰也談不上驕傲,他們只是希望能在集體中相得益彰。這30個人就在這樣一個處於自然狀態的史前世界中,在這沒有時間概念的一片孤寂中,互相交換着20世紀的最新成果,而正是在這些成果之中,他們不僅能感覺到世界時鐘的每一小時,而且能感覺到每一秒鐘。後來人們在他們的記載中令人感動地讀到,這些嚴肅的人們曾怎樣在聖誕樹旁興高采烈地歡慶過,曾怎樣出版過一份風趣的小報,詼諧地把它叫做《南極時報》,在小報上愉快地開着玩笑。在那裡,一件小事——比如,一條鯨魚浮出水面,一匹西伯利亞矮種馬跌了一跤——都會變成頭條新聞,而另一方面,那些非同尋常的事——比如,發亮的極光、可怕的寒冷、極度的孤獨寂寞——反而變得司空見慣和習以為常。在這期間,他們只敢進行小型的外出活動,試驗機動雪橇、[14]練習滑雪和馴狗,同時,為以後的遠征建造倉庫。可是在暖季(12月)到來以前的日曆卻撕去得很慢很慢。到了暖季,那艘帶着家信的船穿過巨冰漂浮的大海駛到這裡。他們現在也敢分小組出去活動了。在凜冽的寒季中鍛煉白天行軍,試驗各種帳篷,掌握一切經驗。當然,他們所做的事並不件件成功,但正是無數的困難給他們增添了新的勇氣。當他們外出活動歸來時,全身凍僵,筋疲力盡,而迎接他們的則是一片歡呼和熱烘烘的火爐。在經過了幾天的饑寒交迫之後,他們便覺得這座建立在南緯77°線上的舒適的小木板屋是世界上最安樂的場所。

[13] 南極圈內全年分寒暖兩季,11月至3月為暖季,4月至10月為寒季,暖季有連續的白晝,寒季則有連續的極夜,並有絢麗的弧形極光出現,稱南極光。

[14] 斯科特為征服南極準備了三輛機動雪橇,但實踐證明它們在南極的嚴寒之中完全無效,這三輛機動雪橇至今還廢棄在麥克默多海灣埃文斯角的主基地上,成為紀念館的遺物。

但是,有一次一個探險小組從西面方向回來,他們帶回來的消息使整個屋子變得寂靜無聲。回來的人說,他們在途中發現了阿蒙森的冬季營地。斯科特立刻明白:現在,除了嚴寒和危險以外,還有另一個人在向他挑戰,要奪去他作為第一個發現地球最後秘密的人的榮譽。這個人就是挪威的阿蒙森。斯科特在地圖上反覆測量。當他發現阿蒙森的冬季營地駐紮在比他自己的冬季營地離南極點近110公里時,他完全驚呆了,但卻沒有因此而氣餒。「為了祖國的榮譽,振作起來!」——他在日記中自豪地寫道。

阿蒙森這個名字在他的日記中僅僅出現過這唯一的一次,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但是人們可以感覺到:從那天以後,阿蒙森的名字成了一直籠罩在這座冰天雪地中的孤寂小屋上的陰影,每時每刻都使他坐臥不安。

 

向南極點進發

離木板屋一英里遠的觀察高地上不停地輪換着守望人。架在斜坡上的一台孤零零的儀器,恰似一門對準着看不見的敵人的大炮。這台儀器用來測試正在臨近的太陽初升時發出的熱量。他們一連幾天等候着太陽的出現。黎明時的蒙蒙天空中已變幻着色彩繽紛的霞光,但圓面似的太陽還始終沒有浮出地平線。不過,這四周輝耀着奇妙彩光的天空,這種太陽反射的先兆,已經使這些急不可耐的人歡欣鼓舞。電話鈴終於響了,從觀察高地的頂端向這些高高興興的人們傳來這樣的消息:太陽出來過了,幾個月來太陽第一次在這寒季的黑夜裡露了一小時臉。太陽的光線非常微弱、非常慘澹,幾乎不能使冰冷的空氣有些微生氣,太陽的光波幾乎沒有在儀器上產生擺動的信號,不過,僅僅看到了太陽這一點,就足以使人發出歡笑。為了充分利用這一段有光線的短暫時間——儘管這段時間按照我們通常的生活概念它仍然是冷得可怕的冬天,可在那裡卻意味着春天、夏天、秋天的一齊到來——探險隊緊張地進行準備工作。機動雪橇在前面嘎嘎地開動,後面跟着西伯利亞矮種馬和愛斯基摩狗拉的雪橇。整個路程被預先周密地劃分為幾段。每隔兩天路程設置一個貯藏點,為以後返程的人儲備好新的服裝、食物以及最最重要的煤油——無限的寒冷中液化了的熱量。因為出發的時候將是全部人馬,然後逐漸分批回來,所以要給最後一個小組——挑選出來去征服極點的人——留下最充分的裝備、最強壯的牽引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儘管計劃制訂得非常周密,甚至連可能發生的種種意外不幸的細節都考慮到了,但還是沒有奏效。經過兩天的行程,機動雪橇全都出了毛病,癱在地上,變成一堆無用的累贅,西伯利亞矮種馬的狀況也不像預期的那麼好。不過,這種有機物工具在這裡要比機械工具略勝一籌,因為即使這些病馬不得不在中途被殺死,它們也還可以給狗留下幾頓熱的美餐,增加狗的體力。

1911年11月1日,他們分成幾組出發。從電影的畫面上看,這支奇特的探險隊開始有30人,然後是20人、10人,最後只剩下5個人在那沒有生命的史前世界的白色荒原上孤獨地行走着。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一個人始終用毛皮和布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鬍鬚和一雙眼睛,看上去像個野人。一隻包着毛皮的手牽着一匹西伯利亞矮種馬的籠頭,馬拖着他的載得滿滿的雪橇。在他後面是一個同樣裝束、同樣姿態的人,在這個人後面又是這樣一個人……20個黑點在一望無際的耀眼的白色冰雪上形成一條線。他們夜裡鑽進帳篷,為保護西伯利亞矮種馬,朝着迎風的方向築起了雪牆。第二天一早他們又重新登程,懷着單調、荒涼的心情穿過這千萬年來第一次被人呼吸的冰冷的空氣。

但是令人憂慮的事愈來愈多。天氣始終十分惡劣,他們有時候只能走30公里而不是40公里。而每一天的時間對他們來說愈來愈寶貴,因為他們知道在這一片寂寞之中還有另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在從另一側面向同一目標挺進。在這裡,每一件小事都可以釀成危險。一條愛斯基摩狗跑掉了;一匹西伯利亞矮種馬不願進食——所有這些都能使人惴惴不安,因為在這荒無人煙的雪原上一切有用的東西都變得極其珍貴,尤其是活的東西更成了無價之寶,因為它們是無法補償的。說不定那永垂史冊的功名就系在一匹矮種馬的四隻蹄上,而風雪瀰漫的天空則很可能妨礙一項不朽事業的完成。與此同時,全隊的健康狀況也出了問題。一些人得了雪盲症,另一些人四肢凍傷。西伯利亞矮種馬愈來愈精疲力竭,因為它們的飼料愈來愈少。最後,這些矮種馬剛剛走到比爾茲莫爾冰川腳下就全部死去,這些馬在這裡的孤獨寂寞之中和探險隊員共同生活了兩年,已成為他們的朋友。每個人都叫得出馬的名字。他們曾溫柔地撫摸過它們無數次,可現在卻不得不去做一件傷心的事——在這裡把這些忠實的牲口殺掉。他們把這傷心的地方叫做「屠宰場營地」。就在這鮮血淋漓的地方一部分探險隊員離開隊伍,向回走去,而另一部分隊員現在就要去做最後的努力,越過那段比爾茲莫爾冰川的險惡路程。這是南極用以保護自己而築起的險峻的冰的堡壘,只有人的意志的熱烈火焰能衝破它。

他們每天走的路愈來愈少,因為這裡的雪都結成了堅硬的冰碴。他們不能再滑着雪橇前進,而必須拖着雪橇行走。堅硬的冰凌劃破了雪橇板,走在像沙粒般硬的雪地上,腳都磨破了,但他們沒有屈服。12月30日,他們到達了南緯87°,即沙克爾頓到達的最遠點。最後一部分支持人員也必須在這裡返回了,只有五個選拔出來的人可以一直走到極點。斯科特將他認為不合適的人挑出來。這些人不敢違拗,但心情是沉重的。目標近在咫尺,他們卻不得不回去,而把作為第一批看到極點的人的榮譽讓給其他的夥伴。然而,挑選人員的事已經決定下來。他們互相又握了一次手,用男性的堅強隱藏起自己感情的激動。這一小隊人終於又分成了更小的兩組,一組朝南,走向一切未知的南極點,一組向北,返回自己的營地。他們不時從兩個方向轉過身來,為了最後看一眼自己活着的朋友。不久,最後一個人影消失了。他們——五名挑選出來的人:斯科特、鮑爾斯、奧茨、威爾遜和埃文斯[15]寂寞地繼續向一切未知的南極點走去。

[15] 隨同斯科特一起到達南極的其他四名探險隊員是:亨利·鮑爾斯(H. Bowers, 1883—1912),英國海軍上尉,勞倫斯·奧茨(Lawrence Edward Grace Oates, 1880—1912),探險隊船長,在回程時因雙腿凍傷行走困難,為不連累夥伴而自殺,愛德華·威爾遜博士(Edwark Adrian Wilson, 1872—1912),美國醫生和南極探險家,負責斯科特探險隊的科學研究,埃德加·埃文斯(Edgar Evans, 1874—1912),美國海軍軍士,在回程時因摔了一跤受傷,痛苦不堪而發瘋,最後死於體力不支。

 

南極點

那最後幾天的日記顯示出他們愈來愈感到不安。他們開始顫抖,就像南極附近羅盤的藍色指針。「身影在我們右邊向前移動,然後又從前邊繞到左邊,圍着我們的身子慢慢地轉一圈,可是這段時間卻是沒完沒了的長!」[16]不過,希冀的火花也在日記的字裡行間越閃越明亮。斯科特愈來愈起勁地記錄着走過的路程:「只要再走150公里就到極點了,可是如果這樣走下去,我們真堅持不了。」——日記中又這樣記載着他們疲憊不堪的情況。兩天以後的日記是:「還有137公里就到極點了,但是這段路程對我們來說將變得非常非常困難。」可是在這以後又突然出現了一種新的、充滿勝利信心的聲音:「只要再走94公里就到極點了!即便我們不能到達那裡,我們也已走得非常非常近了。」1月14日,希望變成了確有把握的事:「只要再走70公里,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而從第二天的日記里已經可以看出他們那種喜悅和幾乎是輕鬆愉快的心情:「離極點只剩下50公里了,不管怎麼樣,我們就要達到目的了!」這歡欣鼓舞的幾行字使人深切地感覺到他們心中的希望之弦是繃得多麼緊,好像他們的全部神經都在期待和焦急面前顫抖。勝利就在眼前;他們已把雙手伸到地球的這個最後秘密之處,只要再使一把勁,目的就達到了。

[16] 這是指南極太陽照射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