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群星閃耀時:越過大洋的第一次通話 • 二 線上閱讀

籌備

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用難以置信的精力投身到這一事業中去。他和所有的專家建立了聯繫;懇請與此有關的政府給予開發權;為了籌措必要的資金,他在歐美兩洲展開了一場徵集活動。而由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人所發出的衝擊力竟是如此強烈,他內心的信念是如此執着,他對於電是一種創造奇蹟的力量所抱的信心又是如此堅定,致使35萬英鎊的原始啟動資金在英國幾天之內就被認購完了。其實,為了創辦這家電報建設和維修公司只要把利物浦、曼徹斯特和倫敦的最有錢的商人邀集在一起就夠了。可是在認購股份者的名單中還有薩克雷[20]和拜倫夫人[21]的名字——當然,他們完全沒有做生意的附帶目的,而僅僅是為了促進事業,出於道義上的熱忱。在那斯蒂芬森[22]、布魯內爾[23]和其他偉大工程師的時代,對一切技術和機器所抱的樂觀主義始終籠罩着英國。為了一項完全幻想的冒險計劃籌措一筆巨款,只要一聲號召,就有人貸款,作為自己終身年金的基金——沒有比這更能形象地說明那種樂觀主義了。

[20] 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1811—1863),英國著名小說家,代表作《名利場》。

[21] 拜倫夫人,指英國著名詩人拜倫的妻子安妮·伊莎貝拉·米爾班克(Anne Isabella Milbanke, 1792—1860),她本人是數學家,1815年1月與拜倫結婚,1816年1月忽然回到娘家,提出分居要求,從而使拜倫憤然移居意大利。米爾班克於1856年成為溫特沃思男爵夫人,其時拜倫已去世32年。

[22] 喬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 1781—1848),英國著名工程師和發明家,火車機車發明者,此前曾發明礦山安全燈,1830年建成(利物浦至曼徹斯特)世界上第一條鐵路。

[23] 馬克·伊桑巴德·布魯內爾爵士(Sir Marc Isambard Brunel, 1769—1849),發明家和工程師,生於法國,1793年作為法國革命的難民逃到紐約,從事工程建築,1799年到英國,發明組裝造船法,1825至1843年建造泰晤士河隧道。

不過,在這伊始之初,唯一有把握的大概也就是這筆鋪設電纜所需要的估計費用。至於技術上究竟如何實施,沒有任何先例可循。類似這樣規模的工程在19世紀還從未有人設想過和計劃過。而鋪設一條橫跨整個大西洋的電纜又怎麼能同在多佛[24]和加萊[25]之間的那條水下電線相比呢?在那裡鋪設水下電線只要從一艘普通的明輪汽船的露天甲板上卷下30或40英里長的電線就行了。而把又粗又重的電纜沉入大洋,就像從絞盤上松下錨鏈一般。在海峽鋪設水下電線,可以靜靜地等候特別風平浪靜的一天。對於那裡的海底深度人們也已了解得十分清楚。海峽的此岸和彼岸又都始終在視線之內,可以避免任何危險的意外。在那裡鋪設水下電線只需一天的時間就能順順噹噹地完成。而鋪設那根橫越大西洋的電纜至少得持續航行三個星期,在這期間,比海峽水下電線長100倍和重100倍的電纜的捲筒就不能一直放在露天的甲板上,還姑且不說各種不測風雲的惡劣天氣。此外,當時也沒有這樣一艘巨船,能在貨艙里容納下這麼多的由鐵、銅、古塔膠製成的龐然電纜。由於當時沒有一艘船能承載這樣的重量,所以至少需要兩艘船,而且這兩艘主力船還必須由其他船隻伴隨,以便準確地保持在最短的航線之內和遇到意外時能得到救援。雖然英國政府為此提供了它的最大的戰艦之一——在塞瓦斯托波爾戰役中曾作過旗艦的「阿伽門農」號;美國政府提供了一艘五千噸級的三桅戰艦「尼亞加拉」號(這在當時是最大的噸位了),但這兩艘船必須先進行特殊的改建,才能在船體內藏下那條要把兩大洲聯繫起來、沒有盡頭的電纜的各一半。毫無疑問,主要問題仍然在於電纜本身。要製成這樣一條聯繫世界兩大洲的巨大無比的臍帶,技術上的要求簡直不堪設想。因為這條電纜一方面必須像鋼索一樣堅實和不能斷裂,同時又必須相當柔軟,以便能輕易地進行鋪設。它必須經受得起任何壓力、任何重量,但捲起來又要像絲線一樣光滑。它必須是實心的,但又不能塞得太滿;它一方面必須堅固,另一方面又必須十分精密,以便能讓最微弱的電流傳送到兩千海里以外。在這條巨大的電纜上,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一點點裂縫、一點點不平整,就會破壞在這十四天航程的線路上的傳送工作。

[24] 多佛(Dover),英格蘭東南部一城鎮,瀕多佛海峽,距倫敦108公里。

[25] 加萊(Calais),法國北部重要海港,瀕多佛海峽,與英國的多佛隔海相望。

但是仍然有人敢幹!現在,幾家工廠日日夜夜地在製造這種電纜。這種個人的精靈般的意志驅使着所有的輪子在向前轉動。鐵和銅的礦冶廠全都圍着這一根電纜轉。為了替如此之長的電纜製造古塔膠保護層,全部橡膠樹林都必須流淌乳膠汁。為了說明這項工程的巨大規模,這樣的比方是最形象不過了:繞在電纜里的36.7萬英里長的單股銅鐵絲可以繞地球13圈,如果連成一根線,能把地球和月球連接起來。自從《聖經》上記載有通天塔以來,人類沒有敢去想還有比它更宏偉的工程。

 

初航

隆隆的機器聲響了一年,從工廠運來的電纜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細紗線似的不停地繞進兩艘船的內艙,在纏繞了上萬轉以後,每艘船上終於裝滿了全部電纜各一半的線盤。鋪設電纜用的笨重的新機器也已設計完畢並且安裝好了。這些機器都配有剎車和倒轉裝置,能連續工作一星期、兩星期、三星期,不間歇地將電纜沉放到大西洋的深處。最優秀的電氣專家和技術專家,其中包括莫爾斯本人,都集中在船上,以便在整個鋪設過程中始終用儀器進行監測電流是否中斷。新聞記者和畫家們也都到船隊上來,為的是要用語言和畫筆描寫這一次自哥倫布和麥哲倫以來最激動人心的遠航。

啟航的一切工作終於準備就緒。雖然懷疑論者至今仍然占着多數,但全英國的公眾興趣現已熱烈地轉到這一壯舉上來。1857年8月5日,在愛爾蘭瓦倫西亞的一個小海港,數百條舢板和小船團團圍住這一支前去鋪設海底電纜的船隊,為的是要目睹這一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要親眼看一看電纜的一端是怎樣用小船駁到海岸上、固定在歐洲堅實的陸地上的。一次盛大的告別儀式自然而然形成了。政府派來了代表,致了賀詞。一位神父在他感人的講話中祈求上帝保佑這一次大膽的冒險行動。「啊,永恆的主,」他這樣開始,「是你使天空放晴,是你主宰着海潮,風浪全聽你的召喚,請你以慈悲之心看着你下界的僕人……在完成這項重要的工作中,請你為我們排解可能遇到的一切災難險阻。」接着,數千隻手和帽子從岸邊和海面向船隊揮動。陸地漸漸地變得朦朧了。人類最大膽的夢想之一正試探着要變成現實。

 

失敗

原先計劃「阿伽門農」號和「尼亞加拉」號這兩艘大船——它們各自運載着電纜的一半——一起駛往大西洋中部的一個約定地點,在那裡先將兩半的電纜接上,然後一艘船朝西駛向紐芬蘭,另一艘船朝東駛向愛爾蘭。但是覺得在第一次試驗時就把全部昂貴的電纜都用上未免太冒失,於是決定寧可從大陸出發鋪設第一段線路,因為當時還不能肯定,從海底傳來的電報訊號在經過如此漫長的距離之後是否繼續保持正常。

從大陸出發把電纜鋪設到大西洋中部的任務交給了兩艘船中的「尼亞加拉」號。這艘美國三桅戰艦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向預定方向駛去,一邊像一隻蜘蛛似的從它龐大的軀體內不停地在後面留下那根線。一架鋪設機在甲板上慢慢騰騰地發出有節奏的嘎嘎聲——就像錨鏈從絞盤上向下沉入水底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所有的海員都非常熟悉。幾小時以後,船上的人對這種有規律的碾磨似的聲音已不再注意,就像他們不注意自己心臟的跳動。

船越駛越遠,電纜不停不歇地從船體的龍骨後面沉入大海。這樣一次冒險行動似乎顯得一點都不驚險。只是在一間特別艙室里坐着電學專家,在仔細傾聽,一直和愛爾蘭的陸地交換着訊號。令人奇怪的是:雖然海岸早已望不見,但從水底電纜傳來的電報訊號依然十分清晰,就像從歐洲的一個城市傳到另一個城市似的。船已經離開淺水區,也越過了愛爾蘭後面的一部分所謂深海高地,而這根金屬粗線卻始終不停地在龍骨後面沉入海底,猶如從沙漏流下來的沙,同時通過它發出訊號和接收訊號。

電纜已經鋪了335海里,已比從多佛到加萊的水下電線距離長十倍多;沒有把握的頭五天五夜已經過去。到了8月11日晚上——第六個晚上,賽勒斯·韋斯特·菲爾德已上床就寢,經過許多小時的工作和興奮之後他也該休息一下了。這時,那嘎嘎的絞盤聲突然停止——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在行駛的列車上睡着了的人,當機車猛一停住時他就會醒來,磨坊主人當磨盤突然停止時他就會在床上驚醒,正如這種情況一樣,船上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醒了,急急忙忙跑到甲板上。第一眼就發現:放纜機的出口處已空空如也。電纜突然從絞盤上滑落下去;要想馬上找到那扯斷的一頭顯然是不可能的,要想現在找到掉在深水裡的那一頭並重新撈上來,更是不可能。可怕的意外事故就這樣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技術差錯毀掉了幾年的工作。這些出發時如此雄赳赳氣昂昂的人現在卻要作為失敗者回到英國去。一切訊號突然沉寂的壞消息也早已在英國傳開。

 

再次失敗

唯一不動搖的人是賽勒斯·菲爾德,他既是英雄又是商人,他正在算着一筆賬。損失了什麼呢?——三百多海里長的電纜,約十萬英鎊的股本;而更使他心情頹唐的,或許是那無法彌補的整整一年的時間。因為只有到了夏季才能指望有出航的好天氣,而今年的夏季早已逝去了許多;但在另一張紙上他又記着一筆小小的收穫。他們在這第一次試驗中獲得了許多實踐經驗。電纜本身證明是可用的,這樣就可以把電纜捲起來收拾好,為下一次遠征時用。只是放纜機必須進行改裝,這次電纜倒霉地折斷,就是放纜機出的毛病。

等待和準備的一年就這樣又過去了。1858年6月10日,仍舊是這兩艘船,帶着新的勇氣和載着舊的電纜再次啟航。由於第一次航行時水下傳來的電報訊號沒有出現異常,所以這一次又恢復了原來的舊方案:在大西洋中部開始,分別向兩岸鋪設電纜。這一次新航行的最初幾天平平常常地過去了。因為要到第七天才在預先計算好的地點開始鋪設電纜——正式的工作才算開始,而在此之前,所有的人就像乘船兜風——或者說看上去是這樣。放纜機停在那裡沒有工作,水手們還可以休息一陣,欣賞這美好的天氣,正是:晴空萬里,風平浪靜。大海似乎顯得也太平靜了。

可是到了第三天,「阿伽門農」號船長已暗暗感到不安。氣壓計向他表明,水銀柱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下降。一場特大的暴風雨正在逼近,而事實上,第四天暴風雨就來了。像這樣的暴風雨,就連大西洋上最老練的水手也難得遇到。而這樣的颶風驟雨恰恰讓這艘英國鋪纜船——「阿伽門農」號給遇上了,真是倒霉透頂。這艘英國海軍的旗艦原是一艘裝備精良的船,曾在所有的海洋上和戰爭中經受過最嚴峻的考驗,它本來完全可以對付這種惡劣的天氣。但不幸的是這艘船為了鋪設電纜而進行了徹底的改裝,以便使船艙能負載巨大的重量。而且現在這艘船又不同於一艘貨輪,在一艘貨輪上,可以把重量均勻地分布在各個船艙,但在這艘船上,巨大電纜的全部重量都落在船中央,船頭只吃到一部分重量,這就造成了更為嚴重的後果:船每顛簸一次,擺動都要增加一倍。於是,狂風巨浪就能拿自己的這件犧牲品做最危險的遊戲;船一會兒傾斜到右,一會兒傾斜到左,一會兒向前抬,一會兒向後仰,幾乎傾斜到與水面呈45°角。衝來的巨浪扑打到甲板上,把所有的東西擊得粉碎。有一次,由於巨浪的猛烈撞擊,使整條船從龍骨到桅扞搖晃不停,這一新的災難使得甲板上的擋煤板坍塌了。全部煤塊像黑色的冰雹嘩啦啦地往下撒落,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煤塊打在那些本來已經精疲力竭、流着鮮血的水手們的身上。有幾個在煤塊的傾瀉之下受了傷,另外幾個在廚房裡被倒下來的鍋爐燙傷。一名水手在這樣的十天暴風雨中變得神經錯亂。有人已在考慮最後一招:把那倒霉的電纜扔一部分到海里去。幸虧船長反對,他不願為此承擔責任,而且他做的也是對的。「阿伽門農」號在經受了種種不可名狀的考驗之後總算熬過了這十天的狂風巨浪,儘管晚了許多時間,終於能夠在預先約定的洋面上和其他船隻相會,並且在那裡開始鋪設電纜。

可是現在才發覺,經過這樣持續不斷的顛簸滾動,這批繞着數千圈電纜的寶貴而又容易弄傷的貨物受到了嚴重的損壞。有些地方亂成一團,有些地方的古塔膠保護層磨破或者劃破了。儘管如此,船上的人還是抱着一線希望試了幾次,想把這樣的電纜鋪下去,而結果無非是白白扔掉了大約兩百海里的電纜,它們像廢物似的消失在大海之中。也就是說,第二次試驗又失敗了,他們灰溜溜地回來而不是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