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無戰事:第二十五章 · 2 線上閱讀

梁經綸已站在何其滄的身邊,何孝鈺也走過來了,他們都看見了那輛轎車。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的預見是錯誤的。」何其滄這句話是對方孟敖說的。

方孟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深點了點頭。

何其滄接着望向梁經綸:「看樣子至少今天沒有人再敢抓你了。你先休息一下,然後幫我把那堆廢紙再整理一遍吧。」

梁經綸:「先生說的是不是那份經濟改革方案?需要帶去開會嗎?」

何其滄:「不是方案,是廢紙。南京政府要的就是廢紙。今天的會與這堆廢紙無關。我去,是聽說陳繼承也會參加,他不把昨晚的事給我解釋清楚,回來就將這堆廢紙燒了!」說着手一揮,走向院門。

「爸!」何孝鈺在背後喊道,「您還沒有吃早餐!」

「李副總統那裡有!」何其滄拄着拐杖已經走出了院門。

院門外的人同時整齊地行禮!

何其滄走到了那輛別克轎車的后座門旁,是那個李宗仁的上校副官親自候座,一手擋着車頂,一手將他扶進了車。

副官大步跨進了前排副座。

前邊是兩輛摩托,後邊是一輛軍用中吉普,護擁着接何其滄的車走了。

「一個晚上,也不知道賬查得怎麼樣了。我也得走了。」方孟敖望向梁經綸和何孝鈺。

「能載我一程嗎?我要去看看木蘭。」何孝鈺眼睛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向他伸出了手:「感謝方大隊長救出了同學們,救出了我。方便的話請你送一趟孝鈺。」說着緊握了一下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感覺到了這一握隱藏着意思,又看見何孝鈺決然的樣子:「好。我們上車。」

青年軍又是一個敬禮。

方孟敖走到自己的吉普前,猶豫了一下,拉開了后座的車門。

梁經綸還站在院門口,望着何孝鈺上了車,又望着方孟敖接過了士兵雙手遞上的大檐帽。

方孟敖戴好了大檐帽。

方孟敖向梁經綸遠遠地行了個揮手禮,上了駕駛座。

鄭營長上了後面的中吉普。

青年軍有些上了中吉普,更多上了最後那輛十輪大卡車。

三輛車都開動了。

梁經綸仍然站在院門口,他已經不能看見坐在方孟敖車裡的何孝鈺了。

方孟敖的車。

何孝鈺在后座看方孟敖。

方孟敖在車內的後視鏡里看何孝鈺。

何孝鈺卻看不到從後視鏡里看自己的方孟敖。

「很多人說,我的背影比我的正面好看。是不是這樣?」方孟敖說話和他的行動一樣,總是讓人猝不及防。

何孝鈺怔了一下,答道:「有人喜歡看你的背影嗎?」

方孟敖:「喜不喜歡,都在看我的背影。我的背後有無數雙眼睛在看着我,我卻看不到他們。」

這幾句方孟敖顯然是隨意說的話,何孝鈺聽後心裡卻一震。她明白這話說的是他的孤獨和危機,說出來卻像新月派的詩句。她耳邊驀地響起了不久前梁經綸說的話:「他還喜歡詩。喜歡泰戈爾的詩,後來又喜歡上了新月派的詩……」

背後的梁經綸,眼前的方孟敖,不知是哪一個讓何孝鈺這時心跳得特別厲害:「你害怕人家在背後看你?」

方孟敖:「害怕。」

何孝鈺:「我怎麼一點兒也看不出你害怕的樣子。」

方孟敖:「他們也看不出。知道為什麼嗎?」

何孝鈺:「不知道。」

方孟敖:「我比他們跑得都快,經常讓他們看不到我的背影。」

何孝鈺:「你指的這個他們是誰?」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鈺:「也包括我?」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鈺:「那天你把車開得那樣快,也是這個原因?」

方孟敖:「哪天?」

何孝鈺:「我和木蘭坐你車的那一天。」

方孟敖:「今天呢?」

何孝鈺這才感覺到今天的車開得又平又穩,甚至很慢。她回過頭從吉普車的後窗望去。

跟在後面的那輛中吉普都顯出了慢得不耐煩的樣子。

「討厭跟在後面的車嗎?」方孟敖又突然問道。

何孝鈺立刻轉過了頭:「你能看見我?」

方孟敖沒有回答,又望了一眼前座頂上那面後視鏡。

何孝鈺明白了:「你能看見我,我卻看不見你,這不公平。」

方孟敖接道:「你們都躲在背後看着我,我的前面卻看不見你們任何一個人,這公平嗎?」

何孝鈺知道接頭的時刻到了:「那你還是跑快些,把後面那些人甩掉吧。」

方孟敖的背影不經意地動了一下,何孝鈺的心卻跟着一顫。

「你願意跟我一起跑?」方孟敖的聲音沒有剛才平靜了。

何孝鈺:「願意。」

「誰叫你來的?」方孟敖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何孝鈺怔了一下,接着堅定地答道:「組織。」

方孟敖:「我不知道什麼組織。說人的名字,我能相信的人的名字。」

何孝鈺下意識地抓緊了車座旁的扶手,又定了定神,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崔中石!」

方孟敖的手立刻握緊了方向盤:「再說一遍,說清楚些!」

何孝鈺提高了聲調:「崔中石同志!」

車突然加速了,何孝鈺的身子被重重地拋在靠背上!

北平民調會總儲倉庫大坪。

「立正!敬禮!」守在大門內那個青年軍排長挺直了身子率先敬禮。

那一排青年軍同時立正,同時敬禮。

曾可達在前,他的副官在後,走進了大門,青年軍排長緊跟了上去。

「方大隊長在哪裡?」曾可達步速不減。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方大隊長昨晚出去,還沒回來。」

曾可達的腳步停了:「去哪裡了?」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鄭營長帶人跟去的,我們不知道。」

曾可達:「稽查大隊其他的人,還有馬局長那些人呢?」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馬局長昨晚跟方大隊長一起出去了一趟,天亮前被送回來了。稽查大隊和民調會有關人員都在裡面。」

曾可達望向了王副官,二人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曾可達向王副官:「打電話,找到鄭營長,請方大隊長立刻回來。」

「是。」王副官向門衛室走去。

曾可達又向裡面走去:「吹哨子,集合!」

青年軍排長:「是!」

哨聲尖厲地吹響了!

馬漢山趴在民調會主任辦公室的辦公桌上,鎖着眉頭睡得很沉。

窗外,哨聲在不停地響着。他翻了一下眼皮,覺得那哨聲很遠,又閉上了眼。

可接下來沉沉的跑步聲讓他驚覺了,這回他是真睜開了眼,趴在桌上聽着。

「不要查了!」竟是曾可達的聲音。

馬漢山抬起了頭,側耳傾聽。

「統統抓起來!等你們方大隊長一到,全部帶回軍營,直接審訊!」曾可達的聲調沒有方孟敖好聽,每一個字都讓馬漢山聽得咬牙。

接着是整齊的碰腳聲,顯然是很多人在敬禮。馬漢山再聽時,窗外的聲音已經很亂了:

「科長以上押到值班室去,科長以下押到倉庫去!」

「走!」

「動作快點,走!」

馬漢山下意識地望向了門口,果然很快傳來了腳步聲,是那個叫陳長武的空軍走了進來,還提着一副手銬。

「馬副主任,請你站起來。」陳長武在他身前直望着他。

馬漢山依然坐着:「銬我?你們方大隊長呢?」

陳長武:「方大隊長還沒回來,這是曾督察的命令,請你配合。」

「你過來。」馬漢山壓低了聲音略帶神秘地仰了一下頭。

陳長武依然站在原地:「有話請說。」

馬漢山:「我跟你們方大隊長有約定,就是昨天晚上。銬不銬我,他一回來你就知道了。」

陳長武還真被他說得有些猶豫了,想了想:「那好,我先不銬你。」說着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王副官從門衛室飛快地向站在民調會倉庫大門口的曾可達走去。

曾可達望着他。

王副官輕聲報告:「聯繫上了,鄭營長不久前給顧大使宅邸打了電話,他們現在西北郊三○九師軍營,說是方大隊長開着車帶着那個何孝鈺甩掉了他們,去了西北郊長城一帶,他們正在找。」

曾可達皺了一下眉頭,他明白,是梁經綸派何孝鈺開始接觸方孟敖了,可偏又在這個時候!

「一群廢物!」曾可達罵了一句,大步向門外的車走去,「我跟徐局長、王站長在宅邸開會,你就在這裡等着,方大隊長一到,直接傳達國防部的命令!」

王副官:「是。」

北平西北郊一段長城腳下,這裡並沒有路,當然沒有人跡,到處是高低參差的雜樹,方孟敖的車也不知是怎樣開進來的,停在樹林間一片草地上。

方孟敖的背後高處就是長城,他坐在山腳的斜坡上,這裡能夠一百八十度掃視附近的動靜。

何孝鈺站在山腳的草地上,需微微抬頭才能跟方孟敖的目光對接。

太陽照得何孝鈺背後的綠蔭滿地,照得方孟敖背後的長城連天。

有鳥叫,有蟲鳴,方孟敖和何孝鈺卻對視沉默。

「我好像聽明白了。」方孟敖說道,「你是學聯的人,學聯派你來爭取我,希望我幫助你們學聯反貪腐、反迫害?」

何孝鈺點了下頭:「是。」

方孟敖:「你又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北平地下組織派你來跟我接頭?」

何孝鈺:「是。」

「我又不明白了。」方孟敖盯着她,「到北平後我一直領着我的大隊在查貪腐,也在保護你們學生,學聯還有必要來爭取我嗎?」

何孝鈺:「我剛才說了,代表學聯只是一層掩護,我的真正任務是代表黨組織跟你接頭。」

「那就更不要接了。」方孟敖斷然打斷了她,「我不是共產黨,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會對別人說,你最好也不要再對別人說。」

何孝鈺:「你是共產黨黨員,是崔中石同志介紹你入的黨,我知道他介紹你入黨的過程。」

方孟敖坐在斜坡的岩石上依然未動:「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知道?說出來聽聽。」

何孝鈺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換了一種方式:「我們不說共產黨,也不說組織,尊重一下女性,你能不能不坐在那麼高的地方,下來跟我平等談話。」

方孟敖還真站起來了,信步走下山坡,走到平平的草地上,在離她一米處坐了下來:「現在你比我高了,我尊重你,說吧。」

何孝鈺是那樣的不習慣他的做派,可又不能夠不耐心:「我能不能也坐下?」

方孟敖抬頭望着她,一動不動審視她,目光讓她害怕。

何孝鈺恍然明白了,立刻說道:「我知道,那是1946年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晚上,崔中石代表你家裡到空軍筧橋航校看你。你陪他在機場的草地上散步。後來你坐下了,他還站着,在你身邊來回踱步,給你介紹了共產黨對中國未來的主張……你不就是懷疑我不知道這個細節嗎?我不習慣像他那樣在你面前走來走去,我想坐下。」

方孟敖盤腿坐着的身軀依然一動沒動,絲毫看不出內心有何震撼,只是望着何孝鈺的目光多了一些複雜:「是站着講故事不太自然吧?那就請坐,我的聽力很好,離我近一點兒遠一點兒都行。」

「那我就坐在你背後吧,反正你今天也不會跑。」何孝鈺盡力用輕鬆的語言使他慢慢接受自己。

「有個更好的理由嗎?」方孟敖問道。